——中华书局版《新史学》创刊有感
素以打破常规、不守“家法”而闻名学界的念群兄,近日再一次与史学界“大唱反调”,在由诸多同仁共同创办的《新史学》第一卷(中华书局2007年版)的“引言”中,忽然抛弃过往对概念与理论的追求而倡导起“感觉主义”来,希望藉此为“导向”,增强对历史细节的感受能力,突破越来越专门化的“问题意识”,逼近一个“更加鲜活的感觉世界”。毫无疑问,在一个或可称之为“人人哈马(哈贝马斯),家家福柯”的新概念、新理论漫天流行的时代,这样的呼吁确有其不可否认的警示意义,故而也赢来不少青年学子的喝彩之声。但是,用这样一种高度概念化的术语来反对他自己曾经倡导的“历史的概念化书写”,虽然不至于如他自己所说的“非常凶险”,倒也真的有点“荒诞不经”,只是这种“荒诞”并非来源于“规范”横行的学术专门化时代,而可能恰恰是其自身的逻辑困境。若以之拢括《新史学》第一卷所有文章的宗旨,进而误以为这就是《新史学》的追求,恐怕与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首先要做的便是正本清源的工作。只要随手翻一翻西方哲学史的著作或相关辞典,当不难发现,“感觉”之成为“主义”,并不像他之“圈内的朋友非常善意地提醒”的那样,在英文世界里根本找不到对应的译称,实则由来已久,且影响深远。作为一种哲学流派,一般写作“sensualism”,中文通常译为“感觉论”或“感觉主义”。从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普罗泰戈拉和亚里士多德,到十七世纪的培根、霍布斯和洛克,十八世纪的爱尔维修、霍尔巴赫与巴克莱、休谟,再到十九世纪以后的实证主义、逻辑实证主义、实用主义以及新实在论等,这种“感觉主义”的思想或精神一直绵延不辍。特别是在十七、十八世纪英法等西欧国家天赋观念论广为流行的时期,这样一种经验主义的哲学,固然也有诸多缺陷和不能圆通之处,毕竟有如英国哲学家罗素所言,比那种头脚倒置的“先验性的金字塔”要稳固可靠得多,“即使从某个地方搬走了一块东西,它也不会倒下去”。
如果念群兄提倡的“感觉”可以与这种经验主义哲学的“感觉”划上等号,则势必与其抛弃“确定的概念与方法论”的目标大相径庭。虽则感觉主义内部也曾争鸣不已,或肯定外部的客观世界是感觉本身的源泉,或否定感觉与外在世界的关联,把感觉当作主观自生、唯一存在的实体,最终滑向了怀疑论和不可知论,却都无一例外地把感觉看成是人类全部知识的开端或源泉,亦即正是感觉本身才是一切观念、概念或知识形成的前提与条件,所谓“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两者之间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何况长期以来一直被当作“抽象的”、“普遍的”而与个别的、具体的“感觉”相对的 “概念”,根据一位在学院派的学术系谱中压根儿就找不到位置的美国哲学家的论证,既是对“感觉”的抽象,更是对“感觉”的包容,因为它对事物“共相”的揭示,并非是对事物之个性、特殊性或偶然性的抑制、遮蔽或消解,而仅仅是一种“省略”,恰恰体现了人类认识形成过程的“整体经济原则”。譬如你看到桌子上许多盛水的、可以直接饮用的器具,“杯子”的概念就会脱口而出,或者浮现于你的脑海,而不必浪费时间或精力去逐一描绘它们的质地、形状、体积、颜色、重量以及其他无数相关的具体影像。如此这般,我们才能由“杯子”指称的事物出发,做出进一步的思考,摄入更多的事项,逐层递进,形成“茶具”、“厨具”等包容性更大的概念,组合成一个多层次的复杂的概念网络。这一网络犹如一幅其比例尺可大可小、伸缩自如的全景地图一样,可以根据不同层次思维和行动的需要,展示相应的内涵。
同样,以这样的感觉主义来反对所谓的学术专门化,也可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即便是从经验主义的立场出发,再抛开贝克莱“存在的就是被感知”这种极端的命题不论,感觉固然是概念或知识形成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源头或材料,却也属于其中最初的阶段、最低的层次,用洛克的话来说就是产生诸如红与黄、苦与甜、软与硬等“单纯不杂”的“简单观念”,只有积累、贮存了一定数量的“简单观念”之后,再加以比较和组合,才能形成“复杂观念”,也就是从具体的特殊的认识上升到一般的抽象的认识。此时,其间的整合过程已经不再停留于人类意识形成的感觉层次,而至少进入到了知觉阶段。事实上,形形色色的感觉只是人类感觉器官在成长过程中特化、分异的产物,亦即感觉器官专门化的结果。人所熟知的“盲人摸象”的故事,以一种夸张的形式道破了其中的底蕴。而公孙龙的“坚白论”,即认为眼见之“白”(石块的颜色)与手触之“坚”(同一石块的硬度)不可相兼,大约也正是执着于感觉专门化、孤立化的缘故吧!因此,过于强调感觉的作用,强调特殊的细节,以致认为“细节决定一切”,反而有可能使这种感觉或细节偏离于整体,偏离于过程,结果不但反不了抽象,反使其自身成为最大的抽象!借用张旭东的一个说法,就是犯了一种“细节肥大症”。
这样说并不意味着细节不重要。特别是对受“减法原则”支配的“历史世界”来说,对活色生香的历史细节的挖掘和展示,的确可以使我们更加贴近历史场景,可以显示历史的丰富性、复杂性,有时甚至有可能因之改写或颠覆已有的历史认识。但是,如果我们以为可以由此营造一个由“感觉”而非“概念”支撑的关于过去的“动态世界”,即所谓的“感觉世界”,或者像著名学者陈春声所说的那样, “走入历史现场”,恐怕还需要有一番推敲。对于远离当下而去的过往,历史学家通常只能借助于永远残缺的文字(也就是“史料”或“文本”)、图像或物质遗存等中介,才能把它建构起来。长期以来,中外治史者大都以史料为本,把文本事实等同于历史事实,以为经过一番去伪存真,就可以再现历史。经过后现代史学的冲击之后,这样的“客观性神话”已经难以令人信服,却依然挡不住历史学家们复原历史真相的冲动。这原本无可厚非,可他们往往不愿直面孙江先生指出的“过去不在和过去实在性”以及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断裂,偏要执起“同情性之了解”这把金钥匙,去打开让时光倒流的“月光宝盒”,意欲“触摸历史”,“进入历史”,与历史当事人同呼吸,共命运,感同身受。他们很少清醒地意识到这一追求内在的悖论或张力。如果当下的我们因为个人的差异而对“吃饭吧”这一套话出现理解上的偏差,我们又怎能保证历史当事人不会掉进同样的陷阱呢!本卷孙江笔下的“先天道事件”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一旦我们开始对各方信息进行甄别和阐释,我们实际上已经恢复了“事后诸葛亮”这一历史学家的真面目,而脱离了所谓的“历史现场”。为了不至于让现实与历史的对话变成关公战秦琼的笑谈,我们需要磨砺的恰恰是历史学家的主体精神和专业素养。如果说我们能够对历史有一种非同一般的“感觉”之刃,那这样的“感觉”脱离了专业的训练、知识的积累、长期的实践以及高度的理论自觉,也就成了无源之水。
当然,在一些历史学家看来,当下有足够的先前被忽视的可感知材料为我们开辟了进入历史的隧道。其中之一就是可以刺激我们视觉感官的图像。然而正如识者所言,没有文字的图像其实并不能给我们呈现多少实在的内容,此外还必须留意图像的生产过程。姑且不论图像本身对大千世界的选择性描摹或复制,就是图像人物扑面而来的粲然的笑容,我们何尝不能把它和“茄子”发声时的口形联系起来呢?至于现存的寺观庙宇(实物史料)或口耳相传的故老遗闻(即“口述史料”),在脱离了原来的文化生境之后,同样也丢失了大量的信息,或者说在客观上也扮演了“剪裁”或“建构”历史的角色。
拉拉杂杂说了这许多,念群兄自可大不以为然。因为他并没有给他的“感觉”下一个确切的定义,而只是通过激情洋溢的文字叙述让读者去体会其中的意蕴,于是“感觉”便弥散为本卷《新史学》众多作者对历史事件或史料的“品味”、“感悟”、“认知”或“解读”、“解构”以及对细微之处的“敏感”。显而易见,这样的“感觉主义”,实际上是一种地地道道的“泛感觉主义”;或者说,他是在把他正在大张旗鼓加以抛弃的东西,又统统捡回来放在一个不可名状的“感觉主义”的箩筐里。这似乎暗合《新史学》“多元互动”、“兼容并蓄”的宗旨,却又可能以“感觉主义”的“一条鞭法”,遮蔽了《新史学》“众声喧哗”的多元化图景。
中国有一首打油诗,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污泥。人们常用来比喻生态系统的食物链。但它仅仅显示了食物链的一个方面,一幅残酷的生存竞争图。如果我们把“吃”字改成“养”字,再把文字的顺序颠倒过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将是一个非常和谐的生态世界。从动态的角度来看,这两个方面全都不虚,最后的结局就是一个可持续的生态金字塔结构。学术间的争鸣当然不应是你死我活的“吃”,也不是东风压倒西风或西风压倒东风,其间永不停息的对垒和竞争,恰恰是培育和维系和谐健康之学术生态最大的活水源头。我们且寄此厚望于中华书局版的《新史学》!
(本文发表于《中华读书报》2007年5月16日第11版,编者改其名为《“感觉主义”的“盲人摸象”》,内容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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