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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布智慧的历史学(二)——访冯尔康教授
来源: 作者: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9-05-29

■: 先生, 我感觉现在我们这一个年龄段的人,更多地依靠网络上获取知识。这已经成为年轻一代人学习历史,普及历史知识的重要途径。您对此有何看法?

●: 我有时候也要到网络上去看。我看到过有关“雍正继位之谜” 问题的讨论。特别是康熙遗诏,中研院满文本的康熙遗诏公布之后, 大陆反响很快,也挺大。有的人认为原来雍正是冤枉了,他就是根据康熙遗诏继位的。也有人说, 遗诏是雍正做的嘛! 既然是他制造的,当然他就是篡位者。我都不同意。尤其是“他做的就是造假的”,那是因为不了解帝王遗诏的书写历史的误解。接下来, 第一历史档案馆就把该馆的康熙遗诏还有一些其他的重要档案文献, 做了一个展览, 那以后网上的帖子非常多。我就感到网上对历史问题是很关注的。从内容上看, 多数人是有兴趣者, 而不是研究者, 可见是值得注意的。我最近又把《雍正传》、《雍正继位之谜》改了一遍, 对网络上的看法做了一点回应。我觉得这是有必要的。网路上的文章, 信息快, 信息量也大, 有必要浏览, 特别是查一点资料, 但是做历史论文, 需要基本功扎实, 需要认真地、系统地阅读原始材料, 阅读有代表性的著作, 只看网上的杂泛之作, 太不够了。这是我的认识。

■: 那就是说, 这两本书您最近可能又要出一次。

●: 是的。都增加不少内容, 增订本《雍正传》, 我估计大概要超过55万字的篇幅。

■: 听说是图文并茂本?

●: 不敢说图文并茂, 图, 是有100百多幅。这个跟我说的历史知识大众化有关系。你既然要给大众看, 就配一些图, 可以提高阅览兴趣, 给人以直观的知识。你用文字说了半天, 他还不清楚呢, 一看这图, 就晓得了。尤其是民间的人士比我们坐书斋的人更懂得看图。因为我们太注意文字了。有一些人从生活中学到这些知识, 再看一下图, 可能比我们更敏感。比如说家谱和祭祀中的一些细节问题, 民间人士就容易知道。他家里就这么做, 家族就这么做。我到江西、湖南、江苏农村进行家族史调查之后,就有深切的感受, 一些农民知道编纂、印刷族谱的整个过程, 而我们只是看到结果, 就是纸质本族谱, 感到很多东西不如民众知道的多。我作插图, 也是用图跟民众对话,希望视觉资料更容易让人接受, 效果好一些。

■: 先生, 您的看法我特别赞同: 史学工作者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要把史学知识大众化, 然而, 是否会保留一些阳春白雪的经院式的东西? 能够大众化的就大众化了, 不能大众化的怎么弄它也大众化不了。

●: 你这个问题非常好! 非常对! 因为大众化是大众喜闻乐见的那些内容。此外呢, 比如经济制度史很枯燥,很难把它说清楚, 那是研究者所研究的, 很难让大众阅读。我不止一次地说, 我们的工资条, 拿起来看, 不懂啊。因为它有十几项。十几项里头每一项究竟是什么含义? 只有去问会计。这个今天我们当事人都不知道。后来的研究者能够说得清楚么? 除非有很多详细的档案记录。可是越是通常的东西, 越不记载, 因为好像大家都晓得。连自己的工资单都弄不清楚, 你还想把经济史里的那些制度性的东西全弄明白? 有很多是弄不清楚的了。专家很难搞清的事情, 你跟大众讲, 他当然没有兴趣, 不过专家还

是需要去钻研, 争取弄清楚, 至少尽可能地明白一些。

有一点要强调一下, 就是中华民族喜好历史的传统,我觉得是中国人所特有的。大概是因为我们民族历史悠久, 民族文化一直传承。世界上这么喜爱历史的可能就数中国人。因为我们文化没有断, 有这个资源, 而且形成传统, 一直保留着。这样大家也喜欢看历史题材的作品, 就中有艺术的、文学的、史学的。这一点和其他国家不一样。有的国家只有几百年的历史, 哪有那么多传承、那么多历史故事啊? 我在外国参观过一个家族的庄园, 内有该家族的家谱, 其实就是画的一棵树, 树根、树枝上写着人名。所谓“Family Tree (家族树), 一点不假, 那有中国族谱那么复杂、丰富。我也参观过几处西方的溶洞, 似乎没有多少神话故事。而我们那些溶洞啊, 一到桂林七星岩就听导游跟你讲好多故事, 像《西游记》那些神话故事。我们今天还在造历史: 比如在山东梁山弄个水浒寨,过了一二百年, 可能几十年, 这就成了当年宋江的水浒。制造者把《水浒》、《西游记》也当历史来用。中国人喜欢历史, 所以能够接受。而我们则有责任, 把真实的历史去讲出去。我这里还想说一下唐太宗的“以史为鉴, 可以知兴替” 的话。唐太宗真是重视历史, 二十四史中, 唐朝修了八部。从《晋史》、《隋书》, 都是唐太宗主持的。正是因为社会上层重视, 再加上科举, 所以在知识界一直重视“史鉴”。我们很多明清以来的笑话, 就是某人中举人了, 中进士了, 但是对于历史典故哪个地方用错了。这就成了笑话了, 就是说那是你必须知道的, 可我们现在的专家、科学家, 有说不懂历史就成为笑话吗? 没有。所以说古代, 历史的地位还是很高的, 现在社会正好倒了。可能历史还是要尽量从高处走向民间来。阳春白雪始终还是需要的, 但是下里巴人的世界大得简直不得了。现在是为大众化而大众化, 到了富裕社会之后, 都平民化了, 是自然的大众化。你说现在古典的东西, 爱看的人有多少? 西洋古典音乐被摇滚乐代替了, 清朝人原先认为的雅部昆曲被花部京剧给取代了, 慢慢地又是样板戏, 唱腔简单, 比原来的京剧简单化了。所以我总认为应该往下走。但是阳春白雪确实是应该保留的, 因为有些东西, 大众不需要, 而那些总结性的经验, 高雅的东西, 给某一层次的人观看的, 欣赏的, 还是需要的。

刚才谈的历史知识的通俗化、大众化, 是史学功能的一种表现, 即满足民众对历史知识的需要。史学功能是多样的, 也是在发展的, 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其功能主要有史鉴功能、教化功能、社会功能等等。史学功能在演变,政治功能在弱化, 社会功能在加强, 人们需要从历史知识中得到智慧的启迪和获得知识的满足、享受。历史学传统的功能受到限制, 专业人员被社会冷落, 必须向从事社会功能的事业方向发展, 这是原因, 也是趋势。史学功能的转化, 同我国现代化事业发展, 社会转型密不可分。现代事物的发展变化, 真正是瞬息剧变, 从文化上讲, 过几年, 就形成一代人, 传统的历史经验的积累, 已然跟不上应用, 所以史学功能不得不向社会功能方面转化, 此乃历史发展之必然。

 

 

(二) 小议历史人物的评价标准

 

■: 先生, 您能谈谈对历史人物评价标准的看法吗?

●: 好的, 历史人物评价标准的讨论, 上个世纪50年代60年代前期讨论得很多, 提出了很多的标准, 我想那个作为我们过去的遗产, 我们今天还是继续, 有的还有效,大家还会遵循一些。

我先讲道德和政治关系的问题。流行观点就是评论人物的功过, 主要看其对国家对社会的作用, 道德这个问题是比较忽视的。我认为道德标准不能忽视, 不能长期处于非常次要的地位, 也要适当提高它。关于道德标准对于人物评价的作用, 可能做起来比较有难度, 资料少, 这是一个问题。还有一个关键问题, 因为对人物政治定性之后,如果是一个肯定的人物, 我们就不愿再从道德等其它方面来考量他。因为政治是大节, 道德是小节, 不要拿小节去苛求历史人物。像白居易, 过去虽然也给他定性为封建官僚, 但又因为他揭露政治黑暗, 说他有人民性, 就最近我看的评论讲, 对他有一些微辞, 比如他对待女性, 对待家妓那些态度, 像他这样已经上了岁数的人, 还要几年换一个家妓, 当时道德是没问题的。过去没人说, 今天有人提出来, 说白居易这人挺坏的, 这就说的道德问题。我是想, 人物评价, 道德方面不可忽视, 不能全然不顾, 然而要实事求是, 既不要苛求, 也不要忽略不计。这种话好说, 做难做。我写雍正传, 说传主是改革家, 杰出帝王,这政治方面似乎容易下结论; 我又说他杀害、迫害兄弟、功臣, 性格残忍, 喜怒不定, 说假话, 篡改文献, 可是在道德方面就总括不起来, 这当然是自身努力还欠缺, 同时少有借鉴, 也不无关系。因此, 这需要众人来努力, 在历史人物评价中不要忽视道德的分析。

接下来我想谈谈“几分法” 的评价方法问题, 几分法是50年代提出来的。它的提出, 我理解是为肯定“正面人物”, 如对斯大林, 赫鲁晓夫批判之后, 中国就使用几分法, 去肯定斯大林功大于过, 是正面人物。以后又有成绩和缺点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关系的提法。这都是经典的话。这本来是政治的问题, 却由我们史学界用来作为评价历史人物的标准了。这个几分法, 大家现在还在用, 对历史人物也是这样, 这里头有个问题, 这么一分之后, 往往容易使得我们忽视他的另一方面, 所以我提出质疑, 就是在这。它类似于传统的区分好人、坏人。三七开、二八开, 首先是定成一个好人, 只用在正面人物身上, 没有说倒二八开的, 坏人不用这个标准, 坏人那几分好就不提了, 提了就是给坏人翻案, 给坏人说话。那你立场有问题。另外, 关于大人物, 小人物这个标准历来是不同的。从古到今都不同, 给大人物就网开一面, 小人物小节就是大节, 大人物小节无所谓, 不足道, 这些例子俯拾皆是,不必枚举。问题还不仅是对大、小人物评价标准的不公允, 而是撇开大人物的道德问题, 成为几分法评价体系的一种。几分法成了专给大人物、正面人物说好话的评价方法, 不无偏颇。几分法并非不可用, 而是需要全面评价一个人, 不因其为正面人物, 就以偏概全, 为其遮饰。

■: 先生刚才说的白居易这个问题, 在他生活的时代, 当时的道德和法律都是允许的, 这是符合当时的情形的。我们今天评价它, 是站在当时他那种情况下评价他,还是说以现在的标准来议论他? 我觉得还是应该拿到历史中去, 拿现在的事来说过去还是不好的。

●: 你说得好, 这正是我注意较多的问题。评价人物需要考虑个人与时代的关系, 要关注历史人物的“时代”,你说要拿到历史中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20世纪60年代历史学界讨论“历史主义” 评价方法, 提出不要以前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要求他们, 苛求古人, 这一点我觉得非常重要, 非常对。但是今天我们需要进一步的认识了, 要回到历史的那个时代, 回归历史, 回归文本, 注重历史时代的那个“当时”、“当世”, 观察当时人的信念、价值观念和利益, 作出历史之理解和说明, 而不是以后世的义理, 后世的利益, 留给后人多少东西为旨归去作评价。我觉得评价历史人物, 要立足于古人对当世的影响, 来作出评论,要回到他所处的时代, 考察他对当世做了哪些努力来改善当时人的生活、生存状态, 他能够做什么, 做出了什么,不可能作出什么。评价以对当时社会的作用、影响为主要考虑的因素, 以对当时社会作用为主, 对后世影响为辅,这就是给人物定性的主要方法。就此, 我想从四个方面稍微具体地谈谈想法。

一是“盖棺论定” 与后世价值观的问题。盖棺论定,是说人已故去, 不能有新事, 故可论定, 着眼点是放在他对当世的影响。他是为当世生活的, 为当世人做贡献, 他的作用也在于当世。他主要不是为后世来生活, 这是现实。他的生活是现实的而不是理想的。当然也有古人考虑到后人的, 为后人做一些事情, 那是一种富于理想的人。然而盖棺论定也并非绝对的, 原因不外是其人其事原来隐而不显的部分, 后来彰显了, 或有过誉而降低了, 这也是由对其认识从表面到深刻; 或者是后人的评价体系有了变化, 就是标准变了、是非观念变化了。以对曾国藩的评价为例, 前后极不协调。1920世纪之际、民国前期, 梁启超、蒋介石、毛泽东给予高度评价, 与抗战及以后, 范文澜的冰点评价———《汉奸卖国贼刽子手曾国藩的一生》, 严重反差, 2021世纪交替之时, 对曾国藩有所肯定, 或多所肯定, 所以曾国藩没有能够进入“盖棺论定” 的境地。后世人的价值观念总在变化, 使得历史人物难有定评, 这也许就是有人说的“历史就是当代史” 吧? 历史不又成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了吗? 我想, 在某些方面可以用现代人的价值观念去分析古人的行为, 注意, 仅仅是古人的行为, 但是万万不宜用现代人的价值观念去评判古人, 要求古人, 给古人定性。

二是当世利益与后世利益的认定标准有无统一的可能。历史上人们的当世利益与后世利益肯定不会一致。如秦朝二世而亡, 是当时人为当世利益对他的否定, 他滥用民力, 超过民力所能负担, 所以群氓揭竿而起推翻之, 虽说六国贵族亦行参与, 毕竟是民众力量的结果。但是秦朝的建立及其制度从对民族国家的长远利益和发展来看, 有其积极意义。显然秦朝末年人与后世人有巨大分歧———当时人说是暴秦, 后世说是促进民族国家的发展。如何综合评论秦始皇的历史地位? 这就涉及到当世利害与后世影响的关系。秦朝对民族、国家后世的发展有利, 民族国家得到巩固发展, 应予肯定。前人为此有所牺牲有其价值, 有某种必要性, 是为子孙后代造福, 但是牺牲应当有限度。若对时人与后人的利益有冲突, 不能以牺牲当时人的利益为准, 在长远利益与目前利益兼顾中, 只顾后世, 不顾当时人的利害, 这是后人苛求于前人, 是后人自私的表现。当世的标准和事后的价值评价, 这种分歧能不能统一, 这个我是考虑了, 这个似乎统一不了。也许能统一。就说我们能有一种学说, 把这个对当世好, 对后世不好, 或者反过来的情况, 我们能有一种说法, 能够成一说吧! 我考虑

这问题, 反正是没考虑出来。我们后世形成的民族国家至上的观念, 在这种情形下, 很难产生一种理想的说法。不过话说回来, 我还是想说, “盖棺论定”, 后人不要后人的是非观念对历史人物进行评价。

三是个人利益与民族国家利益关系问题在人物评价中的作用。个人和国家不能放在对立的位置上, 这是咱们今天的理解, 原来历史上很长时间没有这种观点; 现在我们要讲重视人了, 个人不是国家的附属品。是的, 只有国家强了, 老百姓才有地位, 所以要求个人牺牲来维护国家,历史上形成了为民族而牺牲的精神, 像“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是我们共同接受的理念。为了民族牺牲算不了什么, 这是我们民族共识。不过事情不能是单方面的, 应当是双向的。国家与个人的利益互为一体, 个人为国家流血牺牲, 国家应该爱护子民, 保护子民。传统社会没有公民权, 近现代社会是必须具备的。今日在强调个人爱国同时, 应当注意国家对公民的态度, 对民众的关怀与体恤,才不偏废于一端。比如国人在外国遇到突发事件, 国家应帮助克服困难, 乃至派专机接回国。个人与国家长远利益的矛盾, 很难统一, 不能在人物评价上完全要求个人符合国家长远利益。因此我们作人物评价的时候, 也应该考虑这个。你不能光讲个人来牺牲。你也要讲政府、民族、国家给他们什么, 要把这个放在我们评价体系里。

四是在野派、清议派与当权派人物的评价, 如何顾及社会理想与历史实际的问题。理想与实际对立统一的问题, 这个也是我经常思考的。我们读史书, 往往读的是官方正史。不得意的人, 非主流的人写的书, 过去所说的野史, 对于这个要特别注意, 常常是野史中记录某些历史的真相。但是我觉得这里头要特别警惕, 就是野史中不同意见的说法, 往往偏激一点, 他跟实际情况有脱离的一面。具体来讲, 执政者和在野者, 你不管哪一朝哪一代, 都有这个分界。所谓清流, 清流在野, 即使在官也不占主流地位。清流所提出的一些问题, 所揭露对方的一些问题, 历史家评论, 常常用清流的这些资料, 按照清流的标准来叙事。这个我觉得有对的一面, 也有不客观的地方, 因为执政者和非执政者看问题的角度不同, 非执政者看问题, 有时太过理想化, 有太多的责难, 不了解执政者的难处, 你在旁说风凉话, 便宜话, 那好说, 而且头头是道, 还真是相当准确。可是这个事, 让你做你怎么办? 就马关条约来讲, 李鸿章给定为卖国贼, 条约是你签字的, 那理所当然你是卖国贼, 你今天给他翻案也不好翻。你站在另外一个角度看, 你说当时应该怎么办? 被日本打败了, 现在必须结束这个战争, 马关条约、辛丑条约都是一回事啊, 你老佛爷跑到西安, 要不要回来? 现在处于战争状态, 你要不要结束战争? 你要结束战争, 你就得签这个条约。你打又打不过人家, 战争必须结束, 条约必须签订, 那怎么办?总得有个人去签字。那么充当这个角色的就一定是卖国贼, 在野的人可以骂你是卖国贼。执政者他有苦难言, 李鸿章不也推辞么? 不想去。但是还是让他去了。外国人说我就认他, 是吧? 辛丑条约不就是吗? 非他出山不可。你

说他怎么办, 站在清议的立场上, 你当然要骂他。可是一个务实的人, 你怎么办? 因此我说像李鸿章这样, 他在跟日本, 跟八国联军谈判时, 是怎样一个态度, 很是关键。我是失败了, 要赔款, 要割地, 我到那是讨价还价, 还是不讨价还价, 我就奉送给你, 还多送给些。李鸿章显然是讨价还价的, 对不对, 他也只能采取这种态度, 最积极的办法就是讨价还价。因此他签字, 这个你要客观些, 不要对他责难太多, 适可而止。中国是被打败了, 签订了不争气条约, 丧权辱国, 但是他个人有多少责任? 他是代表政权去签字, 不要把他定为卖国贼。如果他在当中还想讨日本人的好, 还想割的更多一点, 那他是卖国贼。所以我就觉得评价执政者的时候, 要客观, 要着眼于解决实际问题, 你不要光看理想, 也就是说理想和实际是两回事, 你要处理实际的事情, 而不是我的理想应该怎么办? 在革命年代, 在激情年代, 按理想评价人物, 是为宣传, 是为夺取政权, 当时亦不见得相宜, 后世更不足为训, 也不可延

续。

■: 我有一个疑惑, 就是发现自己在做人物传记的时候, 有时候不自觉地觉得自己研究的人物越来越可爱。有时候自己很难跳出来。我不知道这个是不是常态? 我们研究是不是经常会遇到这种问题?

●: 这个可能是常态。你对他了解越多了, 就理解了。他的弱点也就看清楚了, 哦,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就所谓理解了。不过我想研究后, 应该跳出这个。站得更高一些, 全面来看事物。

■: 先生, 关于历史人物的评价这一块, 你看看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 我还要谈下关于“历史是胜利者来书写的” 的问题。有文学家说“历史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 文学却总是为受难者说话”, 笼统地说这也不错。我要讲的, 倒不是站在历史学的角度, 跟人家辩论, 不是这意思。历史确实是给胜利者写的, 那是不争的事实。李世民胜利之后, 李建成就成为一个完全没有作为的坏人, 这违背历史真实,抹杀他在建立李唐、反隋中的作用。这就是胜利者所写的历史。为胜利者歌功颂德, 总结经验, 此乃史学主流, 但是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历史也有另类, 有另类作者撰写历史, 为失败者张目; 或揭露胜利者。另类作者, 有史家、作家、散文家, 史诗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史书。诗人写战后的萧条, 如清代流人写叶赫城之为废墟, 无意中写出战争的残酷, 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就不是为胜利者而抒发。史学家也非清一色歌德派, 起码司马迁就不是。司马迁非得给陈胜吴广来个世家, 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他就不以成败论英雄。史家强调公正、客观, 董狐之笔也是有的。当代有资格上史书的人说, 饿殍遍野, 我们是要被写进历史的。可见历史在人们的心目中还是有公正客观性, 所以说历史也不是清一色的为胜利者歌功颂德。总的来讲, 我们对待历史人物, 重在理解和说明他的行为, 关键是在这。我们如何理解他的时代, 他的作用, 去加以说明, 说明他为什么是这样, 他为什么不能多做一点。你说求长生不老, 反正大人物想这么做的不在少数, 我们今天看了有点奇怪, 但是我们理解他那个时代就行了, 我们对他加以说明而不是光是批判, 为什么秦始皇老受儒生的愚弄, 非得去海上求仙人去, 那么大的伟人, 怎么老受愚弄。你得解释这个现象。你说唐太宗那么伟大的人物, 就是立太子的事让他难上又难, 最终也不能说解决得很好。你现在说康熙, 好像没多少毛病, 可是太子问题始终解决不了。关键我想就在说明它, 而不是只是说他不对。

另外, 历史人物评价要准确, 即使有完善的评价标准也不够, 我想实践中特别需要警惕的就是这样那样的社会思潮的影响。大家很容易被思潮所左右, 然后就很难客观, 就把评价标准抛弃在一边了, 是不是? 早些时候,

如我们刚才说的, 一切有阶级帽子, 一戴就解决问题了。现在好像又反过来了, 一切都是精英了, 本来是恶霸, 现在也是精英了。我在一篇文章里头说到, 清代的皇帝研究, 现在有一种风气, 一切都肯定了, 都是好皇帝了。这个就是一股风, 一种思潮。现在整个来讲, 不是像上个世纪批判的时代, 好像变成褒扬时代了一样, 所以我觉得真是值得警惕。还得实事求是, 还得注意评价标准问题。好, 人物评价就说这些。

 

资料来源:冯尔康:《传布智慧的历史学——访冯尔康教授》,《历史教学问题》,2009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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