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白日新 整理 王东歌
秋高枫红红胜火,怎解心中冰底寒?
一个半世纪过去了,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余烬早已随风散去,然而国人心中那个被深深烧灼的疮痂仍无法痊愈,揭之犹尚鲜血淋淋。
童年我曾随父亲游览圆明园遗址,那一次是父亲的刻意安排,并一路为我引导讲述。从闹市中的狭小空间来到如此开阔的郊野,在曲折幽致的树丛草坪之间奔跑,叠石斑斓、清流环绕之间,高低参差的残垣断壁依稀可见,偶尔一两声鸟鸣,让人完全置身于一个别样的时空。虽然短短的大半日的流连,却像是在那里生活了几辈子。
这一次游园的体验成了我永久的记忆,也成为我心中挥之不去的谜团,时时会浮现出来,尤其在日后反差巨大的困境里,心中愈加清晰地不断重复着这一次梦幻之旅。
大学期间,学习古建和园林设计时,我曾读到一部Fretcher写的《世界建筑史》,书中详细介绍了古代西方建筑,并配有许多精美的西方已消失古建筑复原图,却将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东方国家的古代建筑划归为非历史类建筑(Un-historic),着实令人气愤不已。当时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中国古代的精美园林建筑也绘出复原图来,呈现给全世界,让中国古代园林建筑的精美与博大,在西方列强的野蛮烈火中重生。
从那时起,我便更加留心收集了大量有关圆明园的资料。后来我又得到父亲白隆平、先师黄念祖老居士以及夏莲居老居士的鼓励与指导,将绘制圆明园复原图作为我的一项主要任务。其间特别感谢包头的刘国香老师,他于1960年前后,曾积极地为我提供获取圆明园文献资料的线索。
发掘整理资料、绘制复原图的过程是一个深入研究古代园林艺术和极大提高表现技法的过程,也是一个追梦、圆梦的过程,虽然艰难辛苦,却是兴致勃勃、乐在其中。
从1964年到1978年间,我断断续续地从绘制小图到逐渐放大图形,最后于1979年秋天终于绘成第三稿全图,然而由于当时画室即将被拆除,尽管图中仍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也不得不匆忙收笔了。历经16载,《圆明园复原图》终于呈现在世人面前!
古建专家罗哲文先生几年前在美国一家博物馆(Peabody Essex Museum)中发现了一张圆明园焚毁当天上午拍摄的照片,极为珍贵难得,照片中为一座二层楼阁,造型精美,令人瞩目难忘,一时却无法确定为哪一栋建筑,更无法确知它坐落于何处。
我经过考察与搜索资料,最终发现在1933年北平市工务局实测圆明园遗址图中,安佑宫西南侧有一座梭形八角地基,为魁星楼遗址,我与白实一起反复推敲,认为照片中的二层楼阁极有可能便是魁星楼。然而问题是照片中楼阁为六角形,似乎与八角形地基不符。后经白实做出几种三维图像与地基进行比对分析,发现只有梭形六角开面的楼阁与地基完全相符。其八角形地基正是为了解决南北交角问题而设。台明呈凹面八角形,角柱下台明呈光芒形锐角,楼身平面六角,楼阁一、二层立面也呈内凹折曲线,檐下不设斗拱而用垂花柱帘栊板挑托,三重檐加平座栏杆,整个设计突显了“星与光芒”的理念,极为精巧华丽。
回过头来,再参校照片中光照与拍摄角度及视角高度,以及魁星楼周边地形、地势,发现照片正是在魁星楼东南矮坡上所摄。
揭开了照片之谜,更不禁感叹,此魁星楼在《日下旧闻考》中并未加以注录,或为嘉道以后增建,然而如此名不见经传的小楼尚且设计建筑得如此精巧,园内其他景区中卓越独到之处可窥一斑。
另有一座同样并不著名的多宝塔,也已被我绘制成复原立面图,从它身上也可看出清代盛时设计和建造精微细腻、变化丰富的特点,以及圆明三园建筑的高水准。此塔与颐和园中的多宝塔相比,明显更为优美,建造水平更为高超。
近年来,随着中国国力增强,许多仁人志士不断从海外将被掠走的圆明园文物购买、归返祖国。钦佩欣喜之余,亦不禁想到,中华五千年文明之传承不绝如缕,或许我们失去了许多宝贵的文物与建筑,然而我们从未失去远比这些有形之物珍贵千万倍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思想、理念与方法,以及一个文明中真实而永恒的地基——精神。
圆明园的设计建筑者早已湮没无闻,他也未能留下专著为这绝世之作做一注解,然而我们仍能从对圆明园的研究中追寻脉络,发现它的精髓与真谛,因为它仍然遵循了自古以来艺术创作的基本原则——因、借、正、变。
从圆明园本身的设计来看,由于为帝王所建,乃采用九州大地西北高而东南低之地势,既因人而设,更因地而施。园中景区建筑既有正南正北、中轴对称、四四方方之“正”,亦有诸多丰富灵活之“变”。园区“借”西山为屏,借玉泉山大股泉水为渠流湖泊,所妙者,竟从西南较低处引水入园,至西北而流向东南,不可不谓之“变之巧者”。 园中各景之设计,无处不有从儒释道中所借之意,亦无处不有因地、因人、因时而设之变。步移景换,互为因借,四时变化,景物常新,正变参错,无有穷时,虽然园中景致繁多而各自独特,却又丝毫不显杂乱,并非零散拼凑而成,而是统一的整体,正所谓散而不乱、整而不呆,这不能不显示出设计者极强的正、变之功。
圆明园建筑群极为庞大而多变,乍一看去,似乎无法想见设计师是从何入手的,然而这正是得益于中国古代建筑中的另一个根本原则——间。无论再庞大、再复杂的建筑,无外乎以间为基础,佐以几种间架结构的模式变化,或组团、或组群,生化无穷。无论哪种,皆以宜居、宜憩为则,如绮春园中的澄心堂、集禧堂,圆明园中的安澜园等等,精彩篇章随处可见。
对于圆明园的研究愈深入,便愈会惊叹古师先贤们传给我们的东西之卓绝超世,那不是简单的文物、建筑或财产,而是一种穷彻天地的智慧。有一种说法:秦人尚简。这并非是一种简单,而是简而不单,简而囊天下。正如我们常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种高度浓缩的智慧用之万物而不谬,只能谓之“不可思议”。
清朝人以“简”建造了圆明园,现代人以“简”发明了计算机,满足了极为繁杂的社会生活需要,造福着人类。我们在不断学习着越来越复杂而专精的学科和技能之时,是否想到过,要回归于“至简”呢!
当前国内各地的城市建设飞速发展,有些城市打出建设古城、古都的旗号,然而其建筑风格却未见有任何古味。似乎人们在提到舒适、豪华之类的建筑,便紧紧与西式、欧式联系在一起,即使建筑专业的学子们,也没有多少人愿意问津中国古建。这当然不是简单的个人和个体问题,却不能不说是一种深深的遗憾。中国古建所能带给人的享受与安乐,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更有心理、甚至心灵层面上的,那是一种人与内外环境之间至善的和谐。如果自古传承下来的这种精深文脉,中断于我们手中,那将是何等的悲哀!
然而,中国的传统文明,其生命力是如此的强大而深沉,令我在担心之余,仍然充满着信心与期待,希望我们如此优秀深远的文化与文明能够不断传续下去,发扬光大。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有责任为之付出努力与心血。
作者简介:白日新,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教授
(转引自《风景园林》,201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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