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政尧
有清一代的史料,诸如档案、实录、起居注、传记、文集、方志、笔记等官私史著,可谓丰富繁多。其中,当时来华的外国人的著述,更是我们研究清代历史时必须重视的一个部分。1995年5月,我应韩国庆南大学校加罗文化研究所之邀,进行了两个月的学术访问,其间,在我阅读和研究朝鲜使团有关成员的众多使清著述时,令我眼界大开,收获颇丰。可以认为,由朝鲜使节等人士撰写的有关《燕行录》的多种著述,为我们研究清史、清代中朝文化交流等方面提供了诸多重要的文献。为此,笔者拟从试析已见的《燕行录》版本和著述切入,进而从政治、人物等方面论述《燕行录》的意义和价值,最后以余论小结全文。
(一)
明清两朝,来华的朝鲜使团有关人员将其在华时的所见所闻著录成书,这在朝鲜的历史上统称上述这些记实记行的著作为《燕行录》。 因此,《燕行录》并不是专指某一种朝鲜使团人员来华时的著述,同时,在此专门称谓的范围内,文字的长短、卷数的多寡均不受到限制。
关于《燕行录》的版本,据笔者所见,概有1962年韩国成均馆大学校大东文化研究所编纂的《燕行录选集》本(以下简称《选集本》);1967年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翻译的《燕行录选集》国译多卷本(以下简称《国译本》);韩国文集编纂委员会的《韩国历代文集丛书》本; 个人文集本,如李渲《松溪集》、闵鼎重《老峰先生文集》、 金锡胄《息庵先生遗稿》、南九万《药泉集》、吴道一《西坡集》、李宜显《陶谷集》、 洪大容《湛轩书》、李德懋《青庄馆全书》、 朴趾源《燕行集》等等。
自清朝定都北京以来,在诸多的燕行使著述中,已见和有影响的著作有:顺治六年(1649)、正使郑太和之《阳坡朝天日录》(说明:“正使郑太和” 之前所写的“ 顺治六年” 即为著者的使清年代,下同,不另加注),顺治十三年(1655)、正使李渲之《燕途纪行》,康熙元年(1662)、正使郑太和之《阳坡朝天日录》,康熙八年(1669)、正使闵鼎重之《老峰燕行日记》和《老峰闻见别录》,康熙二十一年(1682)、正使金锡胄之《梼椒录》,康熙二十三年(1684)、正使南九万之《甲子燕行杂录》,康熙二十五年(1686)、正使南九万之《丙寅燕行杂录》,康熙二十九年(1690)、副使徐文重之《燕行日录》,康熙三十二年(1693)、正使柳命夭之《燕行日记》,康熙三十三年(1694)、副使吴道一之《后燕槎录》,康熙五十年(1711)、副使闵镇远之《燕行录》,康熙五十一年(1712)、上使军官金昌业之《老稼斋燕行日记》,康熙五十一年(1712)、副使军官崔德中之《燕行录》,康熙五十九年(1720)、正使李宜显之《庚子燕行杂识》,雍正十年(1732)、书状官韩德厚之《燕行日录》,乾隆三十年(1765)、书状官军官洪大容之《湛轩燕记》,乾隆四十二年(1777)、副使李甲之《燕行纪事》和《闻见杂录》,乾隆四十三年(1778)、书状官随员李德懋之《入燕记》,乾隆四十五年(1780)、正使随员朴趾源之《热河日记》,乾隆五十五年(1790)、正使俞彦镐之《燕行录》,乾隆五十五年(1790)、副使徐浩修之《燕行记》,乾隆五十五年(1790)、副使从官柳得恭之《滦阳录》,乾隆五十六年(1791)、布衣从游金正中之《燕行录》,嘉庆元年(1796)、柳得恭之《冷斋书种》,嘉庆六年(1801)、书状官李基宪之《燕行录》,嘉庆六年(1801)、副使随员柳得恭之《燕台再游录》,嘉庆八年(1803)、书状官随员徐长辅之《蓟山纪程》,嘉庆十七年(1812)、正使李时秀之《续北征诗》,道光八年(1828)、医员未名之《赴燕日记》,道光八年(1828)、正使从事朴思浩之《心田稿》,道光九年(1829)、书状官朴来谦之《沈槎录》,道光十一年(1831)、正使随员郑元容之《燕行日录》,道光十二年(1832)、书状官金景善之《燕辕直指》,光绪二年(1876)、副使林翰洙之《燕行录》,光绪十三年(1887)、正使李承五之《燕槎日记》等。
在以上关于《燕行录》的三十七种著作中,以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总数为最多,计二十三种,几占全数的三分之二。其中,康熙一朝就达十三种,乾隆朝占九种,从而为我们研究这一时期的历史提供了诸多宝贵的史料。
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到,《燕行录》做为上述著作和与之相类的著作的统一称谓之时,其著中直称《燕行录》之名者不乏其例,仅上述著作内就占六种,这是我们应当注意并予以区分的。
自顺治二年(1645)以后,朝鲜使团的使清人数每次在二百至三百名,其主要成员是正使、副使、书状官。他们被称之为“ 正官” ,又称“ 三使” 。其他成员则有写字官、医员、军官等,另有仆从、马夫、马头、军牢、轿夫、引路、厨子等等。这在上述著作内经常可以见到,如“ 一行人马渡江数” 即述此意。需要说明的是,书状官一职相当于今夭的秘书长。在以上所举著作的著者中,职务为正使的十三人,副使七人,书状官四人,“ 三使” 合计二十四人,接近于全部作者的三分之二,其他作者十三人,含随员、医员、军官等,应当认为:“ 三使” 是《燕行录》的主要作者,但论及《燕行录》中有影响的著作时,以随员等为名的作者们确是不容忽视的,有关这方面情况,笔者将在下文述之。
至此,笔者以以下六点,从总体上对《燕行录》著述提出自己的认识:
1.《燕行录》的体裁可分为日记、诗歌、杂录、记事等。其中,单一为日记者,如《阳坡朝夭日录》、《老峰燕行日记》、《燕行日记》、《老稼斋燕行日记》、《燕行录》、《入燕记》、《燕行记》、《燕行日录》等。单一为诗歌者,如《梼椒录》、《滦阳录》等。单一为杂录者,如《甲子燕行杂录》、《丙寅燕行杂录》、《闻见杂录》等。单一为记事者,如《湛轩燕记》、《燕台再游录》等。书中既有日记、也有诗歌的,如徐长辅《蓟山纪程》、李基宪《燕行录》等Ε 既有诗歌、也含杂录的,如李宜显《庚子燕行杂识》等;既有日记、也有记事的,如未名《赴燕日记》、 金景善《燕辕直指》等;既有诗歌、也有日记、记事的,如朴思浩《心田稿》等。洪大容、朴趾源之著尽管体裁有别,但有一共同之处,即都有小标题,读之更加清晰。
2.作者群之中,包括了朝鲜使团的“ 三使” 和一般成员,除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外,当时以诗、文名著于世的,如洪大容、朴趾源、李德懋、柳得恭等人,洪、朴之得意门生即李、柳等,后者曾任奎章阁之检书官。他们通过赴清考察,主张学习中国文化,主张用清朝先进技术改革朝鲜的社会体制和经济、文化政策。人们称这些向中国学习的朝鲜学者为“ 北学派” 。洪大容则是“ 北学派” 的先驱。因此,他们的燕行之作应当是我们研究这一课题的必读之著。
3.有关《燕行录》的版本,除了上文列出的《选集本》、《国译本》、《文集丛书本》之外,还有《辽海丛书》本,应当看到,多数著作仍在各自的文集类之中,如《热河日记》有《燕声集》本,《湛轩燕记》有《湛轩书》本,《入燕记》有《青庄馆全书》本等。
4.文字长短不一,卷数因人而异。以前文所举著作为例,八卷者1人,七卷者1人,六卷者2人,五卷者1人,四卷者5人,三卷者1人,二卷者6人,一卷者14人。(1) 此外,在有关著目中还见到二十二卷者有乾隆五十六年(1791)未名《燕行日记》、三十三卷者有道光六年(1826)洪锡漠《游燕稿》,(2) 据笔者目前所见,这方面的多数著作在1-8卷之内。从字数来看,有的少则几千字,有的多达二三十万字。
5.目录详略不一。以详者为例,如《湛轩燕记》中卷一、卷二以人物为主,有举人、贡生、员外、铺商等,各有专文,其中,作者还以“ 琴铺刘生” 为题,为之撰文。卷三则以名胜古迹、宫殿园林为主,兼及朝廷礼仪的演习。卷四则以民风、民俗为主,举凡吃穿用住、市肆娱乐等,各有篇目。《冷斋书种》二卷,全部目录均以人物为题,内含清朝学者等67人、日本10人、安南5人、琉球5人,共计8;人、85目(卷首二篇均为二人为一目)。《燕辕直指》除顺序清晰、列目详细外,绝大多数目录中之最后一字,均有一个“记”字,如“ 山海关记”、“首阳山记”、“琉璃厂记”等等,限于篇幅,容另文再述。
6.笔者在研究1644年以后朝鲜使团使清之《燕行录》同时,注意到了他们在清入关以前的著述,崇德二年(1637)、金宗一之《沈阳日乘》,当为同类著作中最早之著。在有关著目内,光绪十四年(1888)、未名之《燕辕日录》为其最晚之著,(3)是否还有新的发现,有待于我们进一步研究。
(二)
有清一代,朝鲜使团的使清路线在清入关前后是有变化的。入关前,他们经辽阳到达盛
京。清入关后至康熙十八年(1679)以前,他们的使清路线则经海州、牛庄、广宁、山海关,到达北京。康熙十八年后,改为辽阳、盛京、广宁至山海关,再到北京。朝鲜使团一般是在十月末或十一月初自汉阳出发,十二月末以前抵达北京,来年二月中旬从北京返程,三月末或四月初回到汉阳。他们在北京的时间是一至二个月,总体需用五至六个月。可见,历届的朝鲜使团就是在这大体相同的时间、在不同时期的同一路线范围内了解中国、考察中国的,由此而使诸多的《燕行录》不断问世,弥足珍贵。.燕行录》系列记述了自清代宫廷到广大民间,从当时政治到各种文化,涉及范围之广、内容之丰、人物之众、时期之全,为其它外国史书所不及。以下,笔者拟先从政治方面说明其意义和价值。
康熙十二年(1673),三藩之乱爆发。早在吴三桂倡乱夭下之前,康熙帝于此就有清醒的认识和正确的判断。他说:“ 联自少时,以三藩势焰日炽,不可不撤。”(4)“ 联自听政以来,以三藩及河务、潜运为三大事,夙夜魔念,曾书而悬之宫中柱上。”(5)此后,他又明确指出:“ 吴逆蓄谋久,不早除之,养痈为患,何以善后!况其势已成,撤亦反,不撤亦反,不若先发制之。”(6)史实证明,,能否平定三藩之乱,直接关系到清初的统一与社会安定,康熙二十年(1681),这场历时八年之久,战火遍及半个中国的叛乱终于被彻底平定,清初社会稳步向前发展。时人曾说:“ 自康熙二十年以后,海内始有起色。”(7) 三十年后,当康熙帝对平定这场叛乱还时有总结之时,民间对这一重大事件仍记忆犹新。康熙五十年(1711),朝鲜副使阂镇远随团到达中国,并著有《燕行录》,是书中的《译官金庆门所记吴三桂事》不仅记录和补充了这一方面的史实,同时真实反映了当时朝鲜臣工对吴三桂等人的评价。
《译官金庆门所记昊三桂事》,一千五百余字,系原文影印,字体介于楷书、行书间,竖排。现将该文分四个方面述论如下。
1. 所记吴三桂的起因和当事人简况。
“辛卯夏,自燕东归,到凤凰城,寓于项继圣家。继圣父唬曾为吴三桂将王绪之掌书记。三桂败后,徙家关东,故继圣详知三桂事首尾。礼部笔帖式黄仪,四川人,以渭源犯口查官来住城中,亦言三桂事。” 关于王绪,著者写道:“ 三桂相郭壮图、胡国柱,将王会、王绪、王屏垣为‘三宝。’”(8)
按:王绪,史有其人,吴三桂帐下之一员勇将。刘健《庭闻录》、刘献廷《广阳杂记》、魏源《圣武记》等均有记载。王会,先为昊三桂“义勇”中营右都督,后任亲军绕骑右将军。王屏垣,疑为王屏藩之误,如是则先任副都统,后为亲军镖骑前将军。(9)但是,将此“三王”合称为吴三桂将领中之“三宝”,且出自项唬之子等人之说,应属可信。另,凤凰城为清代八旗驻防之地,今辽宁省凤城。
2. 概述吴三桂降清和三藩之乱始末。
这是该文的主要部分,因文字较长,不再详述,但文内有两处记载应引起研究者的重视。
(1)昊军“ 军势甚盛,清兵战死者不可胜计,京师大震,民皆荷担而立,时燕中童谣曰:‘若要平,问老明;若要安,问索山。’帝乃以明珠、索额图为相。”
按:上引之童谣为其它史著所未载,并从一个方面反映出明珠、索额图在朝廷中的重要地位。康熙帝任明珠为相,与其主张撤藩、赞襄平藩有直接关系。用索额图为相则早于三藩之乱之前,而他自相位改授议政大臣则已是康熙十九年八月的事,其因是多方面的。
(2)贝勒尚善,“有才智,世谓之‘赛孔明’,为三桂素所敬服,至是贻书三桂,责其五不义,书不能记,而其意略曰:自成之入,公手握重兵,不能一战退贼,而忍视父死,乞兵清朝,及其君父之仇既报,宜即退伏田野,以避利达之口,而乃受王封,身享富贵,此其不义一也;永历寄身南裔,朱氏血食,只一片土,公以明朝世臣,甘心擒献而自王其地,此其不义二也;大清封公为王,待以不臣之礼,嫁女娶妇,恩若骨肉,德之握也,尚何忍反?此其不义三也;公既反,则宜推戴故君子孙示天下,以不忘本之意,而公乃汲汲自取,此其不义四也;公只有一子二孙,而时在京师,公之祖坟在宁远,九族之在关东者甚多,其必将锄灭尽矣,而公犹悍然不顾,此其不义五也。夫蜂酿蜜成而身则毙,公年今七十余,日无几,竭力经营,子孙无托,公其为谁而作此举耶?《以下简称此信为.五不义书》》三桂见之,流涕不能答,病遂死。”
按:康熙十三年(1674)六月,贝勒尚善受封安远靖寇大将军,率师至岳州,以拒吴军。关于尚善致昊三桂书,笔者仅在《清史研究通讯》1990年第三期拜读到江宁先生点校的《贝勒尚善寄吴三桂书》(以下简称《寄吴三桂书》),可是,著者在按语中没有说明这封信的出处,此后,有的学者也曾引到此信,做为康熙招抚昊三桂的重要内容之一,足见其是一篇具有重要价值的信件。那么,《五不义书》与此信又是怎样一种关系呢? 因《贝勒尚善寄吴三桂书》全文凡二千余字,故择其主要者录之,以与《五不义书》相互印证。
“贵为亲王国戚,富有七省,自古至今似此亦属罕见,今髦省而反如童稚,轻纳人言,而弃数十年之芳名,甘为盗寇者,余实为王耻之。所耻者何如,谓王为明臣,灭明嗣,伐永历,俯首而为清臣,可谓忠乎?为子已光祖宗之陵墓,今复使掘棺而碎尸,可谓孝乎?使子孙陷于敌国,无计可出,引领《颈》受死,可谓仁乎?既已承恩受职,碎然负君而叛,可谓义乎?忠、孝、节、义皆忘。”“王一身而为两朝臣,实未尽心于一主,乃不忠之罪也;为子不能保父尸,乃不孝之罪也;为父而使子孙绝灭,乃不仁之罪也;承人恩而后背负,乃不义之罪也,足下戴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大罪,何以为君而治夭下,收民哉!”
综上所述,《五不义书》与《寄吴三桂书》不仅在内容上、同时在行文上均有相近、相似之处。其次,《五不义书》之言者有言在先,“书不能记,而其意略曰”,更何况此信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了。因此,笔者以为以上二信似应同属于一封信,不知确否。另外,就当时的形势而论,尚善也不大可能再给昊三桂写类似内容的信了。简言之,朝鲜使官于康熙五十年记录的这封信,说明此信在事隔三十多年后仍在民间传播,进而说明尚善此信在当时就已流传,并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康熙帝命尚善寄书吴三桂的目的。《五不义书》出自当时人之口,从而为《寄吴三桂书》提供了一个极其有力的证据,加深了它的可信程度,促使人们对之更加重视,予以研究,由此扩而广之,《燕行录》对我们在研究中的重要性已是不言而喻了。
(3)朝鲜使官对昊三桂的认识与评价。
“三桂之初起兵也,我东闻中原人皆以为三桂必将复立皇明子孙,以图兴复。今闻黄仪之言,大异于所闻,呜呼,甲申之变,尚忍言哉!三桂力不能却自成,引敌入关,遂以夭下与之,而又擒献永历,仍王其地,及后举事,则改元建国,肆然称帝,夫岂有为朱氏之心哉,以此观之,其罪有浮于自成,夭下万世之逆贼也。”
著录了上述内容之后,金庆门写道:“及今追思,茫然姑记大略,以侯他日考异云。” 这也是笔者对这篇文献予以考证、研究的原因之一,当然,在谈到三藩之乱始末时,金文也有与清代官私史著不尽相符之处,个别人名则有音同字不同、音近字异的情况,虽然如此,这篇文献仍然在《燕行录》中颇具代表性。
(三)
著录清代人物是《燕行录》系列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这方面,《湛轩燕记》、《入燕记》、《热河日记》、《滦阳录》、《冷斋书种》、《燕台再游录》等均是其有影响的著作,记述人物约在百人以上。其中,除普通平民、一般官吏、士人举子外,著名人物则如纪购、翁方纲、李调元、李鼎元、孙星衍、阮元、铁保等等。长期以来,有关历史人物的直观描述往往是清代官私史著、尤其是官方著作所缺乏的。对此,笔者在参加撰写国家历史学科重点项目之一—《清代人物传稿》时感受尤深。下面拟以三部《燕行录》中的人物描写为例,对此加以补充说明。
其一,康熙帝做为清代的有为之君,开创和守成兼而有之。有关他形象的文字描写,历来较少。《清圣祖实录》是这样写的,“上天表奇伟,神采焕发,双瞳日悬,隆准岳立,耳大声洪,询奇天纵。稍长,举止端肃,志量恢宏,语出至诚,切中事理。”(10)
这是康熙帝幼年时的形象。无庸赘言,其真实程度究竟有多少,这是值得研究的。康熙帝曾说:“ 联之生也,并无灵异,及其长也,亦无非常。”(11)
康熙三十六年(1697),当法国传教士白晋多次目睹了康熙帝之后,他在向法王路易十四的秘密报告中写道:“康熙今年四十四岁,执政已经三十六年。⋯ ⋯ 他威武雄壮,身材匀称而比普通人略高,五官端正,两眼比他本民族的一般人大而有神。鼻尖稍园略带鹰钩状,虽然脸上有天花留下的痕迹,但并不影响他英俊的外表。”(12)
西方传教士眼中的康熙帝,是时已过不惑之年。白晋的形象描述,至今仍为史学家所引用。但是,上引史料是康熙帝的幼年和中年的像貌,跨度达四十年,在这中间,有没有关于他青少年时的形象描述的史料?笔者在研读《燕行录》时发现了其中的内容。
康熙八年(1669),闵鼎重做为朝鲜正使率使团来到中国。《清圣祖实录》载,康熙九年正月,“朝鲜国王李棩,遣陪臣闵鼎重等,表贺冬至、元旦、万寿节,及进岁贡礼物,宴责如例。”(13)是时,康熙帝应是十六、七岁的青年人。此后,闵鼎重在其著《老峰燕行日记》中将他所见的康熙帝做了如下的描述。
“清主(指康熙帝—引者注)身长不过中人,两眼浮胞,深睛细小无彩,颧骨微露,颊瘠颐尖,其出入辄于黄屋中俯身回望我国使臣之列,性躁急,多暴怒,以察为明,惩辅政诸臣专权植党之患。(14)。
是时,年轻的康熙帝清除鳌拜集团未久,他虽明确表示:“ 联夙图治,切念民生艰难,必加意抚绥,各稗安居乐业,乃成久安长治之道。”(15)实际上,当时社会还有不少问题影响着清初政权的稳固,这些都使孜孜求治的康熙帝心优意焦,时有急躁也在所难免。同时,康熙帝自五岁起,读书刻苦,乐此不疲;听政后,每日未明求衣,辨色视朝,“早夜孜孜,有如一日;”(16)“丙夜披阅,每至霄分”;“务在精勤,⋯ ⋯ 勿有间断。”(17)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睡眠和身体必然要受到影响,所谓“两眼浮胞”、面容消瘦是非常可能的,故此,闵鼎重以其亲眼所见的描写,为我们今天研究康熙帝的形象提供了一种新的文献。
其二,在清代官私史著中,有关历朝名臣的形象记载则更为缺乏。对于其中的一些人物,《燕行录》则足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有的形象描述生动而有特点。例如,金昌业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 即书中之“ 癸已”)二月初六日的日记内写道:“五阁老在后殿月廊,余随裨将军往见,清阁老二人同座于北边一炕,汉阁老三人设椅,炕下坐焉,各前置桌子,叠积文书。清阁老一松柱(即逊柱一引者注)、一温达,温达短小,容颜古怪而有猛意,面赤,黑须髯少,一目眇。汉阁老一李光地,福建安溪人,容颜端正,眉目清秀,须髯白。一肖永祚《即肖永藻一引者注》,奉夭海州人,身短面长,前一齿豁。一王掞,江南太仓人,有文雅而容颜丰盈,精彩动人。温达、松柱相与语,汉阁老三人皆阅视文书,或俯而书字。李光地戴眼镜。左右无人,只一胡在前使令,余单立门外,移时视之,略无所省,亦不禁焉。”(18)
这段文字不仅向我们道出了温达等四人的形象特征,同时讲明了他见到这五位要臣的经过。对我们今天的研究者来说,这样的第一手史料自然是真实而有意义的。
其三,描述使清途中所见到的商人,这在《燕行录》中多有著录,而《热河日记》则颇具代表性。
乾隆四十五年(1870),朴趾源来华时结识了李龟蒙、裴宽等几位商人,印象颇佳。他写道Β李龟蒙“ 面似傅粉,朗然读书,声出金石,”(19)通诗文,喜交友。他对朴说:“吾辈俱友朋至性。三人行必有我师,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天下至乐,无逾于此。人生百年,苟无友朋,一事都没佳趣。裹布啖饭的,总不识此味。世间多少面目可憎,言语无味者,眼中只有些衣饭碗,胸中全乏个友朋之乐。”对于因经商而长年奔波在外的思乡之情,李龟蒙的一番感触,更如生花妙笔,反映出他深厚的文化修养。他面对朴趾源的提问慨然答道:“ 每一念至,魂神飘荡,天涯地角,所争锥毫,而暮闾空倚,春闺独掩,雁书久断,莺梦不到,如何不令人头白?更值月白风清,木落花发,尤难为情,奈何奈何!”
在《热河日记》中,裴宽则被描写为:“ 美须髯,善饮酒,笔翰如飞,休休然有长者风。”?(20)谈到途经栈道的观感,他出口成章,不音为一篇短小优美的散文。例如,“舟中时值季春天气,两岸花树。最是蓬窗旅榻,独夜难晓,鹃啼猿鸣,鹤唳鹊笑,此江空月明时景。崖上大石崩落,江中峡谷两石相触,自生电火,此夏夭霖雨时景也。”
在中国古代的商人行列中,有称为“儒商”者,朴趾源笔下的李龟蒙、裴宽等人不正是乾隆年间“儒商”的代表吗?
此外,《燕行录》的作者们对清代的居室、民谣、说唱艺术、戏剧文化等多方面均有重要著录。限于篇幅,试举三例加以说明。
康熙五十九年(1720),朝鲜正使李宜显在考察了中国的住房情况后指出:“公私屋宇比我国穹崇倍之。”“公私屋大抵多南向,虽下户草家,皆五梁。梁长者二十余尺,小不下十四五尺。其大屋七梁、九梁者或有之,亦或有无梁之屋。而无论间架多少皆一字,无曲折连络之制,而前面中央为门,左右设窗,东西北三面皆筑墙,而北墙当中设门,与南门相直通。人往来前后门之间即正堂,而堂左右各有门,其内即室也。室内附窗为炕,其高可踞,长可一间,广可卧而足不可伸炕外。皆铺砖,而贫者否。此在室中,皆安釜饮,烟恒满而人以为苦,由其习惯为常而然也。”(21)以上,可为满族等民族住房之实证。
乾隆后期,“京师相传‘十可笑’。”朴趾源同戴斗夜谈后录之,即“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攘,武库司刀枪,营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都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犹汉世谚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之谓也。⋯ ⋯ ,其名存实无,汉世孝廉犹然,何况后世乎?”(22) 。是时朝廷腐败的状况,已被编成顺口溜在京师内外流传开了。
与此同时的北方民间说唱艺术则是如下情景,“庙中⋯ ⋯ 有坐读《水浒传》者,众人环坐听之,摆头掀鼻,旁若无人,看其读处,则<火烧瓦官寺>,而所诵者乃《西厢记》也。目不知字而口角溜滑,亦如我东巷寺中口诵《林将军传》。读者乍止,则两人弹琵琶,一人响叠钲”(23)。需要说明的是,上述内容均为作者在乾隆后期当地的关帝庙所见,而早在顺治九年(1652),清廷将关羽就已救封为“ 忠义神武关圣大帝” ,到乾隆三十三年(1768),又加封他为“忠义神武灵佑关圣大帝。”(24)尽管清政府已将关羽加封到有史以来的最高地位,但据朴趾源的著录,关帝庙在民间则具有祭祀和娱乐的双重作用。
关于清代戏剧文化的情况,在《燕行录》的绝大多数著作中都有著录。全面研究《燕行录》,这是必予注视的一个重要方面。对此,笔者已专文论述。(25)。
(四)
《燕行录》,做为同中国明、清两代有着直接和密切关系的系列著作,直笔、全面、完整、重要应是其主要特点。
每一届来华的朝鲜使团的官员人等将他们将所见所闻,整理成文,报告朝廷Ε 或著录成书,刊行于世。尽管他们对满族入关、建立清王朝还有着传统的看法,但由于他们在自己国内报告或著书时无需讳言,更不必修饰,所以看到什么就写什么,怎么看就怎么写,怎么想就怎么说,这样,直言、直笔就使得《燕行录》颇具真实性。在充分肯定其真实性的同时,我们也不应忽略来访者由于访问时间、范围、语言障碍和作者的视角等方面原因所带来的局限。
在《燕行录》中,作者们著录了清代不同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艺术、人物、民俗、城市建筑、五行八作等等,从宫廷到民间,从京城到村镇;所到之处都留有他们的足迹,都留有他们的感观,故尔堪称其具有全面性。笔者前文论述的《五不义书》、康熙君臣、城镇商人、民居民谣等即是证明。需要说明的是,他们虽然在上述时间和内容上著述全面,但作者们各自的侧重面不尽相同。
乾隆中期以后,一些朝鲜学者走进了来华的朝鲜使团,他们的身份虽然不同,但其有关《燕行录》的著作确都具有很大的影响,这中间的代表人物当首推洪大容,另有李德愚、朴齐家、朴趾源、柳得恭等人。通过了解考察清代,他们逐渐改变了传统的“ 华夷” 观念,主张学习当时中国的先进文化,进而改革朝鲜的政治、经济、文化。“ 北学派” 正是在这中间逐渐形成的,并对朝鲜“ 实学派” 思想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包括他们在内的一些朝鲜使官通过《燕行录》等著述对促进其本民族创造文化、吸收文化及传播文化做出了令世人瞩目的贡献,他们的业迹将继续受到世人的敬仰。
(1)说明:本文列为一卷者,含原作者在其著作中对其《燕行录》部分未分卷之著。
(2)(3)请参见张存武《清代中韩关系论文集》,台清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
(4)(5)《清圣祖实录》卷99,第9页; 卷154 ,第10页。
(6)昭槤:《啸亭杂录》卷1《论三逆》。
(7)《清经世文编》卷28,陆陇其<论直隶兴除事宜疏>。
(8)韩国成均馆大学校大东文化研究所编:《燕行录选集》下卷,闵镇远《燕行录·译官金庆门所记吴三桂事》,第350页,1962年版。以下凡引此文者,不另加注,专此说明。
(9)请参见商鸿逵先生《明清史论著合集》、李治亭《吴三桂大传》、刘凤云《清代三藩研究》。
(10)(11)(13)(17) 《清圣祖实录》卷1,第2页;卷275 ,第11页;卷32 ,第1页;卷1 ,第2页。
(12)白晋著、马绪祥译:《康熙帝传》,见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编《清史资料》第1辑,第196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
(14)韩国文集编篆委员会编:《韩国历代文集丛书》422,闵鼎重《老峰先生集》卷10<闻见别录>,韩国景仁文化社1991 年版。
(15)《康熙御制文集》第1集(谕吏部)。
(16)《康熙起居注》第2册,第1180页。
(18)金昌业:《老稼斋燕行日记》卷五,见1967年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燕行录选集》国译本。
(19)(20)朴趾源:《热河日记·盛京杂识》) 下同。韩国景仁文化社1974年版。
(21)李宜显:《陶谷集》卷30《庚子燕行杂识》下,见1967年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燕行录选集》国译本。
(22)朴趾源:《热河日记·十可笑》。
(23)同上,〔关帝庙记〕。
(24)《清朝文献通考· 群祀考上》。
(25)请参见拙文《略论《燕行录》与清代戏剧文化》 刊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7年第3期。
转载自:《清史研究》1997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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