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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初政与乾隆帝性格
来源: 作者: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0-04-25

冯 尔 康

(南开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天津300071

    摘要:乾隆初政在许多方面改变雍正朝的政策,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翻前朝的案,执行乾隆帝宽严相济的施政方针。这种改变除了当时的政治环境因素,还在于他谋求美誉,树立个人权威。乾隆初政起到了稳定社会的作用,反映乾隆帝具有高度的政治调适力,也体现出他与康熙帝、雍正帝的不同性格刚柔相济,执两用中。

    关键词:乾隆初政;雍正;乾隆帝性格;宽严相济;执两用中

中图分类号:K249.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1106 2007 03-0035-07

 

一个帝王的初政是指开始执政的那一段时间的政策及实行效果。就乾隆初政的时间而言,当在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至乾隆二年(1737年)的20几个月中。

一个有趣的历史现象,雍正帝、乾隆帝父子在世之时,都被民间指责有十大罪过,指斥雍正帝的是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任佞。如此咒骂皇帝的文字,赖有雍正帝自己颁发的《大义觉迷录》[1]予以保存。乾隆帝登基,将《大义觉迷录》作为禁毁书,不许流传。而辱骂乾隆帝的“五不可解、十大过”,系民间假借工部尚书孙嘉淦的名义写的所谓“奏稿”,乾隆帝于十六年(1751年)兴起大狱,而文献今则无存[2],令后人只能知道他的两条罪状:南巡;杀大臣讷钦。同样是责难皇帝有十大罪状,一个是公布,一个是销毁,于此让我们看到两个皇帝有相异的心态、性格及不同的政治作风,因而必定会有不同的政治举措,是以我们有兴趣研讨乾隆初政及其与前朝政事的关系,并由初政窥视乾隆帝的政治理念,以及初政同乾隆一朝政治的联系性。

一、“翻案”的新政

对于乾隆初政,嘉道时期的昭梿曾有评述: “纯皇即位时,承宪皇严肃之后,皆以宽大为政,罢开垦,停捐纳,重农桑,汰僧尼之诏累下,万民欢悦,颂声如雷。吴中谣有‘乾隆宝,增寿考;乾隆钱,万万年’之语。一时辅佐之臣,如鄂文端尔泰、杨文定名时、朱文端轼、赵泰安国麟、史文靖贻直、孙文定嘉淦,皆理学醇儒,见识正大,故为一代极盛之时也。”(昭梿《:啸亭杂录》卷1《,纯皇初政》)昭梿的着眼点在经济和官员使用方面,笔者拟从乾隆帝的民间、官僚贵族、文化信仰三方面政策作出考察,而且每一方面均留意于初政反对前朝什么,在什么地方开恩。

雍正帝的政治观念是实行改革,所谓“雍正改元,政治一新”(李绂《:穆堂别稿》卷18《,漕行日记》);“移风易俗,跻斯世于熙皞之盛”[3]P280)。公开倡导移异风俗,改变官场积习和民间弊俗,进行了涉及贵族、官员、旗人、绅衿、平民的社会各阶层的政治经济文化更新。乾隆帝在许多方面与乃父相反,对移风易俗嗤之以鼻,在继位一月之际,以指责官员为名发表长篇上谕,反对前朝方针政策:

夫移风易俗者郅隆之上理也,然必渐民以仁,摩民以义,使民日迂善而不自知,倘为督抚者,一有移风易俗之见存之于心,宣之于口,朕知其不但不能移易乎风俗,而风俗且受其敝,何者?彼盖不知因民之道,而日事驱民 之术,势必更张成法,烦扰地方,为吾民之苦。他如献祥瑞,报羡余,匿水旱,奏开垦,改土归流,改隶州县,所云揆之人事则悦耳,论之阴阳则伤化,其不以此也欤![4]P298

乾隆帝边说边做,实行他的新政策。

(一)罢开垦、停捐献等农商政策罢开垦。河南巡抚田文镜及其继任者王士俊推行自首隐田和垦荒政策时,被雍正帝奖誉为模范督抚,乾隆帝善于抓典型,首先拿他们祭旗,停止河南的垦荒和捐输,将王士俊解任。

赋役减免。在即位恩诏的例行减免而外,又陆续有所裁减,如耗羡与正赋的比率,一般为一成,有的省份偏高,四川高达二成五,乾隆帝命减为一成五。裁革田地买卖、小商小贩的一些杂税,如禁革民间田房过户中官吏的滥收税契银,免去澎湖渔艇对水师衙门的1200两规礼银,豁免桂林府厂鱼税,临桂县墟税,灵川、永宁小税,平乐府糖油鱼苗税等。

 对读书人多加开恩。禁派绅衿的打更、出河工等杂差,禁收童生试卷费,勿使学政及胥吏借名苛索。

裁撤直隶营田水利衙门。将新旧营田一概交由州县官管理,井田改为屯庄,庄户按亩纳粮,与农户相同。雍正朝为了鼓励农业生产和务本力农的人,施行老农顶戴制度,乾隆帝予以取消。

(二)多种钦案的局部平反

乾隆帝对雍正朝许多大案的案中人重新安置,表明他的某种否定态度及进行局部范围的平反。

宗室人员案中人。恢复被开除出宗室的允禩、允禟子孙的宗室身份,将锁禁高墙的宗室新德、新福等释放,以敦叙亲族。释放允禵、允礻我,并授予公爵,且以允禵之子弘春不孝不友,革去贝子,软禁在家。

年羹尧案、隆科多案中人。汪景祺、查嗣庭的家属、族人从发配边疆之地释放回籍;李维钧妻子原被罚入辛者库为奴,释放归原旗。

所谓科甲人朋党案中人。原任云贵总督杨名时并非朋党中人,然而雍正帝认为他是科甲人的精神领袖,故意罢他的官,罚修洱海,乾隆帝征召进京,管理国子监事务。蔡珽,判处斩监后,乾隆帝予以赦免。

(三)赦放及启用非政治犯废员

乾隆帝即位恩诏,对原来议降议罚及住俸带罪的文武官员俱加宽免,随即又命对议革的官员亦予宽免。将恩免追赔银两的官员及其子孙应选应补者,俱准铨选。又发谕旨“,一应著追银两,暂停追比”,根本改变雍正朝严厉追比政策。并立即任用废员彭维新署理左都御史,张楷署理礼部侍郎,陈世倌署理副都御史。西北两路用兵的败军之将傅尔丹、陈泰、岳钟琪等人,均从监狱放出。

(四)文字狱与文化政策的更定

曹一士就康雍两朝文字狱上疏请求全面平反,并建议再有妄奏文字悖逆之事,即反坐以所告之罪。乾隆帝批准这一建议,令各省督抚进行核查,若承审官将不当比附的作了比附,以故入人罪律论处。唯有曾静案不能平反,本来雍正帝明令不杀曾静和张熙,而且留有遗言,可是乾隆帝继位三个月,就将曾静、张熙凌迟处死,停止《大义觉迷录》的宣讲,收缴礼部。广东屈大均诗文案中流放福建的屈大均子孙赦免回籍。

(五)坚持改土归流的原因

改土归流、耗羡归公,是中国历史上重大的改革举措,乾隆帝对这些事,骨子里不以为然,但表面上予以维持,甚至是积极态度。雍正十三年,改土归流的一些地区发生动乱,雍正帝指定包括乾隆帝在内的王大臣经理其事。乾隆帝本来将改土归流看做是不应当进行的坏事,可是这时只有硬着头皮将战争进行下去,以顾及国家和雍正帝的面子,如果不将战争打下去,使那些地区恢复到改土归流以前的状态,不就是承认原先做错了吗!事情走到这一步,只能向前,不能后退。所以他不得不将平定苗疆当做头等大事来做,撤回办事不力的张照,改派张广泗前往,用了一年的时间,使得苗疆重新稳定,改土归流的成果得以保存。

雍正朝实行的新制度,有摊丁入亩,耗羡归公与养廉银,军机处,改土归流,秘密立储,奏折制度的确立(或者说完善),台省合一等;大力推行的政策,有清查经济严行追比,打击宗室朋党,惩治所谓科甲人朋党,提升州县,整顿八旗旗务,汇追民间积欠钱粮,报垦荒地,奖励老农,营田水利,实行铜禁,钳制士人思想(各种“文字狱”)等;倡导的文化政策,有呈报祥瑞,好善乐施,路不拾遗,汉化佛教等。对比前述乾隆初政的各项政事,不难发现诸多不同之处。乾隆帝着意改变的不在那些制度方面,而是雍正朝推行的政策,或则取消、停止那些政策的执行,如暂停追比,不许改隶州县,取消铜禁,禁止奏报垦荒,停止捐纳,改井田为屯庄,将营田改归州县;或则宽免各种案件中的被处分者36其家属,起用废员或前朝不得意官员;对前朝的那些所谓民间新气象,更是极端厌弃,不许呈报祥瑞、好善乐施、路不拾遗。由此可知,乾隆初政,对雍正朝的政治、经济、文化政策做出了多方面的改变,乃至变动得面目全非。同时还应该注意到,变化的仅是表象,而基本制度并未更改。

乾隆朝政策的更新,是对前朝的某种否定,是对官民的抚慰,皆出于形势的需要,乃因应之变。这种变更当时人都能感觉得到,不过持有不同的见解。原任河东总督王士俊说“:今日条陈,惟在翻驳前案,甚有对众扬言,只须将世宗时事翻案,即系好条陈之说。传之天下,甚骇听闻。”他明确提出,当时有一股翻案风,否定前朝政治,这无异于说乾隆初政是在搞翻案。乾隆帝即使是在翻转前朝政治,也要有个孝子之名,现在大行皇帝还未安葬,就翻他的案,这个罪名如何承受得起,是以见到王士俊的奏疏,非常敏感,故对廷臣说“:夫指群臣为翻案,是即谓朕为翻案矣。”又说,为治之道,有张有弛,有宽有严,应视情况而定,是因时制宜,朕与皇考、皇祖的仁爱之心相一致,臣工应当体会得到,至于事关皇考的事,妄有指责的,是朕极其留意而不允许出现的。[4]P540)乾隆帝不承认他在翻前朝的案,并将王士俊作为佥邪小人,判处斩监后,以后削籍为民。他绝对不会承认有翻案风,但事实上是存在的,其风源当然是乾隆帝的方针、政令。由是观之,所谓乾隆初政,是更改雍正朝的多项政策,说它是翻案,亦未为不可。

二、乾隆帝的宽严相济政治纲领及邀誉心理

前述乾隆帝为政之道,因时制宜,亦宽亦弛,已然表达了他的宽严相济思想。这一节我们就专门考察他的政治观念,发现他之所以主张实行宽和政策,同他的政治理念及邀誉心理分不开。

(一)宽严相济政治思想的提出及其内涵

乾隆帝继位一个多月,召见总理事务王大臣,明确提出宽严相济的施政方针:

治天下之道,贵得其中,故宽则纠之以猛,猛则济之以宽。而《记》称一张一弛,为文武之道,凡以求协乎中,非可以矫枉过正也。皇祖圣祖仁皇帝,深仁厚泽,垂六十年休养生息,民物恬熙,循是以往,恐有过宽之弊。我皇考绍承大统,振饬纪纲,俾吏治澄清,庶事厘正,人知畏法远罪,而不敢萌侥幸之心,此皇考之因时更化,所以导之于至中,而整肃官方,无非惠爱斯民之至意也。皇考尝以朕为赋性宽缓,屡教诫之;朕仰承圣训,深用警惕,兹当御极之初,时时以皇考之心为心,即以皇考之政为政。惟思刚柔相济,不竞不絿,以臻平康正直之治。夫整饬之与严厉,宽大之与废弛,相似而实不同,朕之所谓宽者,如兵丁之宜存恤,百姓之宜惠保,而非谓罪恶之可以悉赦,刑罚之可以姑纵,与庶政之可以怠荒而弗理也。朕观近日王大臣等所办事务,颇有迟延臻纵之处,想以朕宽大居心,诸臣办理,可以无事于整饬耶?此则不谅朕心,而与朕用宽之意相左矣。……恐相习日久,必至人心玩愒,事务废弛,激朕有不得不严之势。此不惟臣工之不幸,抑亦天下之不幸,更即朕之不幸矣。[4]P216

此后,乾隆帝不断论述宽严相济的施政道理,由上引谕旨和历次的讲话,可知乾隆帝的宽严相济、刚柔相济的内涵在于:

1)因时制宜,纠正前朝末年留下的弊端。

康熙末年,与民休息,出现宽纵之弊,所以雍正帝即位不得不实行严猛方针,进行整饬,于是又产生严峻之弊,形势要求予以改正,乾隆帝当政,只好用宽仁方针取代烦苛之政。雍正朝的整肃与乾隆朝的宽容均为形势使然,不是当政者随意采取的,不是出自当政者个人的好恶。所以乾隆帝屡次说,他实行宽容政策,如果造成政务废弛,他就会被迫采取严峻方针,希望臣下同他配合,不让废弛局面出现。由此可知,所谓宽严相济,当“宽政”出现弊端,就用“严政”来补救,而“严政”出了毛病,再以“宽政”纠偏,如果又发生问题,只好复行“严政”,这是因时制宜的政治思想。“严峻”并非好事,是不得已而行之,最终要走到“宽容”的政治轨道上。

2)执两用中,强调中庸协调。

“治天下之道,贵在其‘中’”,这一类的话,乾隆帝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继位第17天,给雍正帝拟定谥号,赋予乃父“建中”桂冠。[4]P168)雍正十三年十二月说“:朕遵奉皇考圣训,以中平之道治天下。”[4]P335)乾隆元年(1736年)二月谕总理事务王大臣:“治道贵乎得‘中’,矫枉不可过正。……天下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害,凡人之情,有所矫,必有所偏,是以‘中道’最难。”[4]P367)雍正帝于十三年五月编辑成《执中成宪》一书,乾隆帝于37隆元年三月为之作序,说此书是皇考“亲阐执中之礼”,皇考“凡施于政教者,或予或夺,或宽或严,或抑扬迟速之稍有不同,而无不立乎大中,可为民极,即《书》所谓执中”。《(执中成宪·乾隆帝序》)四月殿试策论,以执中问于贡士“:朕惟治法莫尚于唐虞尧舜相传之心法,惟在允执厥中。……夫用中敷治,列圣相传,然‘中’无定体,随时而用,因事而施,宜用仁则仁即中,仁非宽也;宜用义则义即中,义非严也;或用仁而失于宽,用义而失于严,则非中也。何道而使之适协于中耶?[4]P427)乾隆帝之所以不厌其烦,屡申此意,无非是要实行中庸之道、执中政治,讲究宽严相济,不让因宽而出现废弛的现象,因严而产生烦苛弊病。事情的关键是找到用“中”的法则,令宽严相济而不相悖,施政艺术也正在这里。所以在他讲述这些执中道理的同时,屡屡告诫臣工,现在实行宽政,就有放纵的苗头,不能不加以警惕。乾隆元年三月谕总理事务王大臣,严治民间开始冒头的盗贼、赌博、打架、娼妓四恶,因为雍正期间“四恶”已经敛迹,如今“无识诸臣误谓朕一切宽容,不事稽查,以致大小官吏,日就纵弛,民间讹言,诸禁已开”[4]P398),故而严饬官吏,厉行禁止。

(二)乾隆帝宽严相济政治思想的产生

它的产生有客观与主观两方面的因素。以客观形势来讲,乾隆帝认识到雍正年间存在的社会问题,在强力控制之中有不安定的成分,他认为需要改变。《世宗宪皇帝圣德神功碑》讲到康雍两朝为什么会有相异的治理方针“:圣祖时,疮痍初复,非遍复包涵,不足以厚生养而定民志”,但是“政宽而奸伏,物盛而孽萌”,如果皇考不来“廓清厘剔,大为之防,其流将溢漫而不可以长久”,因此进行整顿改制。[4]P855)乾隆帝讲了康熙帝、雍正帝各行其政的客观条件和原因,那么他呢?他不好细说乃父的坏话,唯说臣下奉行不善,出现烦苛之弊,因而令他不得不予以改变,实行宽严相济的方针政策。雍正帝的严猛政治,令许多官僚不安不满,将他的清查抄家,用打牌中“抄家和”来讽刺,讥笑他是“爱银皇帝”;对他的打击允禩党人,就有官员谏议他“亲骨肉”。乾隆帝将这些现象看在眼里,所以继位就对官员和宗室成员施恩。乾隆帝的赋性、政治理念之中,存在着温和的仁善成分。雍正帝遗诏中有乾隆帝“秉性仁慈,居心孝友”的话[4]P142),应当是知子莫若父的。乾隆帝自谓皇考屡次教训他,说他“赋性宽缓”[4]P216)。礼亲王允礼在雍正朝,说作为皇子的乾隆帝“性资乐善,于道德仁义之根源,既得之圣祖之渐涵,复申以皇上之谕教”(乾隆帝《:乐善堂全集·允礼序》)①。和亲王弘昼说他的皇兄“:皇祖见爱,养育宫中。恪慎温恭,皇祖见之,未尝不喜。”《(弘昼序》)大学士鄂尔泰在雍正朝经筵会讲中,见皇子乾隆帝“动容出辞,温肃之气具备”《(鄂尔泰序》)。这些人都说乾隆帝性格仁慈、好善、温和而严肃,同宽严相济的政治观相吻合,而尤近于宽仁。

乾隆帝在皇子时代,就将自家的居室命名为“乐善堂”,雍正八年(1730年)汇编诗文集,名曰《乐善堂文钞》,乾隆元年编订成《乐善堂全集》。以“乐善”为名,反映他的一种理想,诚如允礼所言“:皇子夙以‘乐善’名堂,因以标文集,即此见平日心力之所注。”《(允礼序》)乾隆帝自云取这种堂名,是予人以善的意思,因为给人以善,所以最为欢乐;而善是什么?是孝弟仁义,是孝以养亲,弟以敬长,仁以恤下,义以事上。(卷8《,乐善堂记》)作为皇帝,主要是仁以恤下了。在文论中,乾隆帝阐发宽平之政的政治理想,他在论述唐太宗、宋太祖时,赞扬他们“以仁爱之心,宽平之政,保养百姓,治功灿然,昭于千古”(卷6《,宋太祖论》)。为何实行宽平之政,乃因它能赢得众人之心,他理解孔子的“宽则得众”道理,是“自古帝王受命安邦,遐迩向风,熏德沐义,非仁无以得其心,而非宽无以安其身,二者名虽二,而理则一也。故至察无徒,以义责人则难为人,唯宽能并育兼容”。他的结论是宽能得众,而宽是仁的体现。如果不行宽仁之政,“以偏急为念,以刻薄为务,则虽勤于为治”,又有何益?(卷1《,宽则得众论》)这些话给人的感觉是针对乃父政治而言。宽仁的对立面是刻薄,因为刻薄失掉民心,故云宋神宗“信任王安石,用其新法,取利尽于锱铢,掊克罔不在位,于是民心已瓦解矣”(卷6《,北宋总论》)。

乾隆帝宽仁思想的产生,受康熙帝的影响。他于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春天起被康熙帝抚养于宫中,深受宠爱,真是受宠若惊。他知道康熙帝有100多个孙子,唯独将他养育在身边“:被恩宠迥异他人”(卷8《,皇祖圣祖仁皇帝恩赐御书记》),他是善于自律的皇孙,虽然年少,每以受康熙帝教诲严格要求自己,如其自云“:孙臣时虽少,然受皇祖深恩,尝思久侍慈颜,长领训诲,谨身约束,庶无过尤。”(卷8《,恭跋皇祖圣祖仁皇帝御制避暑山庄三十六景诗》)他接受了康熙帝宽容的政治观念,所以在讲到康雍两朝政治的时候,对乃父总是用整风饬纪来概括,而对乃祖则是推崇他的宽仁。如云康熙帝在平定三藩之乱以后“,惟务以深仁厚泽,沦浃中外,俾涵泳优游,四方从欲”,民得其乐。[4]P848)又说康熙帝的包容“:皇祖临御日久,天复海涵,臣工贤否,无不洞悉。晚年多所优容,大臣中或有徇情纳贿之弊,岂能逃皇祖之圣鉴,但不欲深究以保全之。”[4]P562)包容贪官,本来是不足为训的,可是乾隆帝却是有条件地予以赞扬,可见他对乃祖崇拜的程度。

上面从政治观念考察乾隆帝的施政思想及其来源,但还有一点不宜忽略,这就是他的邀誉意识,而且在初政期间表现得尤为强烈。乾隆帝爱听赞扬、奉承话。左都御史孙嘉淦于乾隆元年上半年上“三习一弊”疏,谓人君“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喜柔而恶刚”,“喜从而恶违”,“三习既成,乃生一弊,何为一弊,喜小人而厌君子是也”。(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卷15《,孙文定公事略》)孙嘉淦的上书属于谏议性,并非说乾隆帝犯了“三习一弊”的毛病,提出来加以警惕,乾隆帝也表示赞赏他的见解。但是任何谏言都不会无的放矢,孙嘉淦看出乾隆帝有喜谀喜柔的问题,故而提请皇帝注意。乾隆二年十一月,乾隆帝刚刚释服,御史陈其凝疏陈“二欲宜克,三私当省”,三私中有一私,是“好谀”。[4]P932)他同孙嘉淦一样,提请皇上警惕好谀的毛病。乾隆帝好谀对初政的某些决策,不能不说起了很大作用,他需要标新立异,要与乃父有所不同,改动前朝的政事,以显示他的才华和仁爱品格,树立自身的新朝形象。为着邀誉,他不自觉地说一些过头话,过多地否定前朝的业绩,而后慢慢地把其中的一些话收回来,恢复到前朝的状态。对于他的改变政策及心理,藩属国朝鲜使者将耳闻目睹的情形及收到的情报,汇总起来,对继位初年的乾隆帝及其政事作出这样一些评论“:政令无大疵,或以柔弱为病。”[5]P82)“雍正有苛刻之名,乾隆行宽大之政。”[5]P173)“政令皆出要誉。”[5]P348)看来,乾隆帝好谀邀誉,也是他以宽平之政改变乃父政策的一个原因,这个因素是不可忽视的。

三、初政效应及遵循雍正朝基本制度

乾隆初政实行的效果如何,应该作出怎样的评价,对此要放长时间来看,或许会清晰一点。

() 初政稳定社会的成效

雍正后期进行过两场战争,消耗国力,大大降低了皇帝的威望。对准噶尔人的西北两路用兵,屡吃败仗,双方都打不下去了,雍正帝主动议和。乾隆帝继位,继续和谈,达成协议,暂时解决了西北问题。乾隆帝对苗疆坚持用兵,成功地维持改土归流的成果,并且不再否定这一政策,维护了雍正朝的改制成果。西北、西南的稳定,更是中央政府与中原地区的安定因素。那些去烦苛、施恩惠政策的实行,获得了人心,因为严猛之政,在传统的政治思想中不占主导地位,仁政的思想深入人心,严政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能使用的,就以雍正帝来讲,他就认为仁政好,只是当时的形势不允许实行,他表示社会状况好转之后,他就会实施宽仁政治,社会条件允许实行宽政,那才是他的福分。乾隆帝认识是相同的,他说如果臣下放纵,出现废弛的情形,他就会被迫推行严政。谁也不愿意落个实行严政的坏名声,所以从严政改为宽政,是会得人心的。实际上在雍正帝的整顿之后,社会条件允许乾隆帝实行宽平之政,乾隆帝也有这种禀赋认识形势,及时改变前朝政策,取得相应的社会效果。所以乾隆初政值得肯定,《 啸亭杂录》所记录的民间欢迎乾隆初政情况,应当是属实的。《清史图典·乾隆朝》认为,“‘宽严相济’是乾隆帝处理政务的基本方针,这一方针是他总结了历代帝王特别是康熙帝、雍正帝统治经验而确定的。因时因事而宽严相宜,从而开创了不同于康熙、雍正朝的政治局面”[ 6 ] ( P3) ,应当是符合实际的说法。周远廉相当肯定乾隆初政,认为乾隆帝“政尚宽大”,补救前朝的偏差[7 ] (P19) ,所论都有事实根据。

() 恢复、维持雍正朝创行的主要制度

前述乾隆帝的新政主要是针对雍正朝的政治、经济、文化政策,而不在所改革的制度方面,对制度性的事物,有的他并非没有异议,但是比较慎重,而最终维持雍正朝的制度,兹就其态度一一作出说明。

对耗羡归公及与之相联系的养廉银制度,乾隆帝在乾隆七年(1742 ) 以前处于认识不清晰,吃不透、拿不准的状态,雍正十三年十一月下令禁止滥收耗羡,说雍正帝就考虑在各省补清亏空之后,减少或革除耗羡,而他自己表示“从容计议”将来条件允许的时候,可以取消耗羡。[4]P290)以后他不断听到耗羡归公不是善法的议论,令他产生疑虑,但在初政期间并未将它作为重大事务提出来。而到乾隆七年春天会试之时,通过殿试策论,征询贡士的意见,不得要领,又让九卿翰林科道及各省督抚发表意见,大学士等认为耗羡归公是“良法美意,可以久远遵行,应勿庸轻改旧章”,这时乾隆帝也承认“钱粮之有耗羡,盖经国理民,势事之必不能已者”,而耗羡归公,并未增加小民负担,令办公有资,捐派不行,系“爱养黎元,整饬官方之至意”,遂于十一月乾断,维持这一制度,不作变动。[8]P298

乾隆帝谅阴期间任用庄亲王允禄、礼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和张廷玉为总理事务王大臣佐理政务,于雍正十三年十月废弃雍正帝建立的军机处,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重大事务同总理事务王大臣商讨,可以不设置军机处。乾隆二年十一月服丧期满,允禄等提请免除总理事务,乾隆帝允准,但考虑到西北两路军务尚未完竣,还有特召交办的事务,须就近承办,所以遵循雍正帝的军机处办法,指定鄂尔泰、张廷玉、公讷钦、尚书海望、侍郎纳延泰、班第进入军机处办事。[4]P930)这样,恢复了军机处制度。雍正帝创立秘密立储方法,乾隆帝接受了,并于乾隆元年七月,宣布效法雍正帝,采用密立君之法,认为这个办法是“皇考鉴古宜今,宝爱玉成之妙用”,故而“再四思维,惟有循用皇考成式,亲书密旨,照前收藏”;他同时认为这还是权宜之法,后世未必要奉行此法,将来仍有明立储贰的可能。[4]P517)也就是说,他虽然秘密立储了,但对这种办法有着保留意见,只是后来几经周折,到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坚信秘密建储是良法,要求子孙遵守不变。[9](第六章第三节)

对前朝的奏折制度,乾隆帝自始就予以接受,继位第8天,下令准许原来的具折人继续书写,以便他广为咨询,增加见闻,以利治理。[4]P155)这一制度,从未中辍。

前面已经说过,对改土归流制度,乾隆帝本来不以为然,但为平叛,坚持下去,而后也就以为然了。

摊丁入亩的赋役制度,乾隆帝一贯遵行。

对雍正朝的制度性的改革,乾隆帝虽然对有的项目持有异议,然而后来自我改变了,终于坚持那些制度,使雍乾两朝保持一贯性。我在《雍正传》中讲过这样的意见“:乾隆改变雍正的一些政策同时,保留了其父创行的主要制度,即改土归流,奏折和军机处,摊丁入粮,火耗提解与养廉银等制度,这些也正是雍正的基本政策和功业的所在,它们的得以维持下来,说明乾隆政治与雍正政治有继承性、一贯性。”[10] ( P643) 今天仍然是这样的看法。

() 从初政看乾隆帝政治及其调适能力

乾隆帝不愧是君康熙帝、雍正帝培养出来的帝王,他能总结两朝的政治得失,初政即提出宽严相济、刚柔相济的政治方针,尤其可贵的是能随时观察政治动向,比较及时地纠正露出端倪的偏差。在他初政期间,屡屡告诫臣工,不要因为他施行宽平之政,而不理民务,听任自遂,出现废弛的迹象。如乾隆元年三月说,现在臣下“今日曰宽此,明日曰宽彼,以至群相怠玩,百弊丛生,必至激朕又有不得不用其严之时,则非天下臣民之福也”[ 4 ] ( P423) 。五月,因广西巡抚金鉷半年没有上条陈,指斥他揣度皇帝“欲尚简静,而缄嘿不言为迎合之举”[ 4 ] ( P460) ,似此上谕甚多,不必枚举。他之所以能够训饬臣工,是因为他时刻进行反省,深怕从一个弊端走向另一种毛病,并且有能力来发现。初政期间如此,以后仍然注意。乾隆三年(1738) 二月谕九卿,不可“因朕宽大,稍萌纵弛,甚至苟且营私,致干物议”[ 11 ] ( P20) 。乾隆四年(1739)三月训饬部院堂官,“ 近来看得各部院办事,渐觉懈弛,天下之事,整饬难,废弛易”,应当警省。[ 8 ] ( P371) 由此可见,乾隆帝随时调整政策,注意克服弊端,使宽严相济的方针得以完整贯彻。宽严相济,政策适中,反映了乾隆帝政治的活力。

初政中乾隆帝不时讲他实行宽容政策,臣下也这样体会。但是我们发现乾隆帝与康熙帝不同,并不以慈爱面目出现于世,他的严毅一面也很明显,从囚禁王士俊可知,严厉打击可能出现的反对派,也是杀鸡儆猴。他是宽中有严,柔中有刚。从其一生来看,严饬雍正帝遗诏命入太庙配享的大臣鄂尔泰、张廷玉,杀戮大臣讷钦、张广泗,实际上废黜皇后乌喇那拉氏,大兴文字狱亦是一端,甚至因立储的事,要诸皇子安分,不要兄弟相戕,否则“与其令伊等兄弟相杀,不如朕为父者杀之”[ 12 ] ( P207) 。这种话,康熙帝是说不出来的,而且因为皇长子允褆说出要代父皇杀废太子允礽的话,康熙帝立即将他圈禁。对比一下,乾隆帝的严酷一面就暴露出来了。他的这种性格,赋予到政治当中,就能够宽严相济、刚柔相济。

收稿日期:2007201222

作者简介:冯尔康(1934 —) ,男,江苏仪征人,南开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暨历史学院教授。

40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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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清高宗实录(第3册)[Z].北京:中华书局,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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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冯尔康.雍正传[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

[11] 清高宗实录(第2册)[Z].北京:中华书局,1985.

[12] 清高宗实录(第5册)[Z].北京:中华书局,1985.

转载自: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7年第3期总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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