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
燕山南北的长城一线,作为北方游牧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的接壤地带,既是北方民族南下逐鹿中原的必经之路,也是人口往来的重要通道。清王朝统一内外蒙古,烽烟不再,越过长城,出口谋生、经商、游历的人口数量渐增,形成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大规模移民活动——走西口。
走西口,亦称“走口外”,指山西北部、陕甘北部等地的百姓前往长城以北的蒙古草原地区从事垦荒、经商的移民活动。所谓“口”,指长城沿线少数民族和内地汉人的贸易之处(互市)。西口,系与“东口”张家口相对而言,但西口的具体位置,有归化城(今呼和浩特)、包头、山西右玉杀虎口等说法。客观而言,以自发性移民为主体的走西口大多属于就近出口,归化土默特地区以山西人为主,五原、临河移民主要来自陕甘北部,这种情况说明移民不可能从一个确定的西口出关北上,“走西口”应当被视为与“洪洞大槐树”类似的文化象征符号。随着清末晋北、蒙古南部地区二人台曲目《走西口》的流行,这一笼统的称呼,才越来越普遍,并最终成为内地向长城以北地区移民的代名词。
走西口移民以晋北、陕北的贫苦农民为主,其次是从事贸易的商人。晋西北的保德、河曲、偏关,雁北的朔县、平鲁、左云、右玉、山阴,陕北的府谷、神木、榆林、定边等地是主要的移民输出地。旅蒙商人则主要是来自晋中的平遥、太古、祁县等地。晋陕走西口移民一般出右玉县杀虎口前往土默特,另外一部分则走水路前往河套、后山地区,还有一些民人则由古城前往伊克昭盟。
晋陕之所以成为主要的移民输出地,与当地的自然环境有密切关系。该地区沙侵地瘠,自然环境恶劣,出外佣工佃耕者甚众,当地流传着“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西口,女人挖野菜”的民谣。炊烟相望的蒙古地区则土地丰饶,蒙古牧民招揽汉人垦荒,无疑是极具吸引力的。因此,沿边很早就出现春种秋归的“雁行”人。晋中商人是自明初为边镇运输粮食而发迹的,他们拥有地利之便,由最初的贩运粮食、经营盐业,发展到垄断蒙古与内地的经贸往来。由晋商带来的“踩路效应”,吸引了很多人前往口外寻求发展机会,甚至河北、山东一带的贫民也闻风北上,赴口外谋生。
秦汉以降,不断有内地汉人迁往口外的记载,但大多属于朝廷因战争而推行的移民实边,旋兴旋灭。元亡明兴,蒙古势力退居长城以北,依旧保持强大的军事力量,不时挥兵南下,劫掠人口,明王朝遂在长城一线重兵驻守,严禁内地人口、物资出边。至嘉靖年间,蒙古鞑靼(dá dá,明朝指东蒙古人)部首领俺达汗“纳叛人赵全等据古丰州地,招亡命数万,屋居佃作,号曰‘板升’”(《明史》卷222,列传第110)。这类名为“板升”的居民点逐渐构成明蒙对峙下一种特殊的移民形态。隆庆六年(1572)和议,明朝开放长城沿线,与蒙古互市。神宗万历三年(1575),应蒙古之请,明廷赐俺达汗新建城池名为“归化城”,此后双方往来日渐频繁,为数不少的汉人前往蒙地垦种,甚至入赘定居。明末流寇四起,晋陕民众纷纷前往蒙古地方躲避战乱。
清王朝早在入关之前就已经获得蒙古各部的臣服,并在乾隆年间最终解决漠西厄鲁特蒙古问题,蒙古各部编立扎萨克盟旗,长城一线关隘失去往日的战略价值,人民往来更加便利,“走西口”的移民热潮开始出现。随着官方政策的变化,清代“走西口”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一、从清初到乾隆十三年(1748),是“走西口”移民的起始阶段。顺治年间,清廷严禁兵民“往垦口外牧地”,并在晋陕北部与鄂尔多斯等地接壤处划设界地,蒙汉均不准越界放牧或垦种。康熙年间,清廷用兵西北,康熙帝下令在归化城周边设立皇庄13座,招民垦种,但严格控制出口人数,“每年由户部给予印票,逐年换给”。移民须持票出边,且不许携带家眷。出口垦种者,每年春种秋归,不得滞留蒙地过冬。雍正年间,清廷鉴于内地灾荒,提出“一地养两民”的政策,允许蒙民收租、汉民承佃,出关禁令有所松弛。总体来看,这一阶段的走西口移民仍旧延续着明末以来所谓“雁行”的垦种方式,出口者逐年增长,但定居者寥寥。
二、从乾隆十三年至清末,是“走西口”移民的调整阶段。乾隆十三年,清廷以口外垦种致使蒙古丧失本业为由,勒令蒙古赎回土地,禁止典当。三十七年(1772),清廷再次重申禁止内地民人出边垦种。然而,内地人地矛盾尖锐,走西口移民难以禁绝。不久,禁令废止,口外移民逐渐回升,“秦、晋沿边州县移垦之民遂日众”。嘉庆初年,清廷废止出关查验制度,内地民人“走西口”蔚然成风。这一时期走西口的显著特征是大量移民从“雁行”逐渐转为定居,并开始在一些定居点取得人口优势,如归化城汉人“渐由客籍而成土著……而民人生齿之繁,遂远非蒙族所可及”(绥远通志馆编《绥远通志稿》卷73)。
三、清末十年是“走西口”移民的高峰时期。晚清时期,边疆地区危机四伏,光绪二十八年(1902),清廷任命贻谷为督办蒙旗垦务大臣,在乌兰察布、伊克昭二盟和察哈尔八旗等游牧地丈量蒙地,办理开垦。清廷还颁布了一系列优惠政策,鼓励内地兵民迁往口外。口外移民获得合法身份,蒙地垦荒也由“私招私垦”变为公开招垦,迁往口外的人口数量激增,有力推动了农耕区的向北拓展,但也引发了蒙汉之间的利益冲突,大规模招垦曾一度陷入停顿。
有清一代走西口移民数量相当庞大。以归化厅为例,雍正初年,散居土默特的就有2000多家,归化城外另有500多个汉人村庄。至嘉庆朝,归化六厅大约有三四十万人。光绪末年,归化诸厅人口已经超过100万。如果加上没有入籍的雁行人、流动商贩,以及远赴新疆、东蒙乃至辽东的人口,走西口移民的规模十分可观。
清亡后,民国政府继续推行放垦政策,前往蒙地谋生者有增无减。新中国成立初期,仍有不少走西口的内地人,但走西口移民潮已近尾声。
走西口不仅仅是内地向边疆地区的移民,同时也深刻记录了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进退消长、互相交融的历程。外来移民的到来,成为蒙汉交流的重要纽带,北上汉人带去先进的耕作方式,使得千里大漠变成了“塞上粮仓”。围绕晋商聚居点,逐渐形成了塞外重要的商品集散中心,包头就因为与晋商的密切关联,而流传着“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的说法。随着定居移民的增加,蒙地行政设置也逐步完善,对巩固边疆防务起到积极的作用。蒙汉之间的频繁交流开始改变各自的社会风俗,晋陕北部、内蒙地区流传很广的二人台更是双方文化交融的结果。
然而,走西口作为民间自发性的移民浪潮,本身也存在很多负面因素。首先是马匪活动的猖獗,在当时官方统治薄弱的情况下,生活无着者很容易落草为寇,致使该地区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游离于正常秩序之外。其次是鸦片的普遍种植,民人吸食鸦片者甚众。再就是不合理开发导致生态危害。移民的盲目开垦,破坏了草场原有的生态系统,从而引起草场萎缩、水土流失、土地沙化等不良结果,晚近肆虐的沙尘暴就与该地不合理的开发有关。
总体而言,走西口无论在时间跨度还是从人口规模上,都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人口大迁徙,反映了王朝政治与民间社会的双重互动,其诸多方面仍然有待探讨。
作者简介
刘平,1962年生,苏州人,历史学博士,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秘密社会史、中国近现代社会史、民间文化与民间信仰;主要著作有《文化与叛乱——以清代秘密社会为视角》、《被遗忘的战争——咸丰同治年间广东土客大械斗研究》等。
(转引自中华文史网,《清史镜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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